风灯烧起来的火很快就被踩灭了,船上一片黑,但就刚才那一下子,几个人都看到了,忍不住都惊呼起来:“黑相公!这是黑相公!”这是我们这一带的叫法,管耗子叫黑相公,不知道是有什么典故,连城里人都这么叫。
听小叔叔讲到这里,我就特别害怕。我的小叔叔说,一般的耗子不叫黑相公,成了精的耗子才叫黑相公。黑相公的个头很大,比普通的家猫还大,跟一头小猪差不多大小,浑身上下长着黑毛。小叔叔说,黑相公很坏,专门扮成摆渡的船家蹲在岸边,过渡的客人一迷糊,上了黑相公的船,黑相公就把船撑到不为人知的河流的岔道里,然后把船弄翻掉,每年都有很多人是这样被淹死的。也有人说黑相公专门是把人骗到埋伏着暗流的河道支流里面去,等人察觉怎么不对劲的时候,黑相公早就跳下船沿着水里一溜儿游走了。人在河道里迷了路,怎么撑船都只会在原地打转,这个时候就会有东西从水里冒出来,连人带船一起吞噬掉,黑相公就是把人引去孝敬那东西的。
我从小就很害怕耗子,晚上不敢一个人上厕所,就怕遇上耗子,都是被小叔叔这么吓唬出来的。一直到我长大去县城里读中学了,才知道其实小叔叔说的黑相公不是常见的那种家鼠,而是河貍子,有的地方叫水耗子,也有的地方叫水豚,个头大的有三十来斤重,身子拉长了可以有一米多长,看上去就像一只放大了几十倍的大耗子,那确实是相当的可怕。它们生活在下游的河道里,有时从上游冲下来散了排的竹筏,会被它们拖去筑巢,我自己猜想,我们这儿一带关于黑相公的种种说法,大概跟它们的这个习性脱不了关系。其实河貍子这种动物还算温顺,除非你惹急了它,或者你侵犯到它的巢穴,否则它绝不会主动攻击人。
但是那个晚上,一贯温顺的河貍子——也就是小叔叔他们所说的黑相公,却一反常态,异常凶狠。我的小叔叔说,他们发觉了那个船家是黑相公假扮的,都气得不行,尤其是小叔叔,他想难怪这条河上这么怪异,原来是黑相公故意把他们引到这儿来的。小叔叔想到死人脸上被啃过的印子,琢磨着这个黑相公肯定是吃死人肉的,搞不好给他们吃的东西里面也有死人肉混在里面,这么一想,小叔叔又想吐了。
那个黑相公故意撞翻了风灯,就准备趁黑溜下船去,小叔叔他们当然不会放过它。小叔叔从船舱里面找到了一个手电,几下一照就照到了一个拖着尾巴的黑影子,那两个包抄到后舱去的老同学身强力壮,其中一个就拿了撑船的篙子,抡起来一篙子下去,那个黑相公来不及逃走,连脑浆都被砸了出来,倒在地上四条腿直抽。大家都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只有作家站在船舷上,捂着那只血淋淋的手,浑身僵硬地盯着地上看。小叔叔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被咬傻了?地上有金子等你捡哪?”作家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压低了声音,说:“不要乱动,你把手电给灭了,再仔细看看。”
小叔叔把手电灭了,船上又陷入了黑暗。除了天上那一轮白惨惨的月亮,周围什么亮光也没有。小叔叔一开始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很快,他发现在这片黑暗当中,有许多微小的光点,有点像是坟地里的磷火,泛着碧绿色,幽幽地浮现出来,就在他们的船舱里面。
我的小叔叔起先还没看明白,等到他看到那些光点一眨一眨的样子,突然反应过来:这哪是什么磷火,这是黑相公的眼睛!敢情这条船上不止有一只黑相公,可能它的全家老小都在这条船上!小叔叔心一横,操起撑船的篙子就要往船舱里去,作家连忙扯了他一把。小叔叔回过头去,他看到身后的船板上全是一双双闪闪发光的小眼睛,在黑暗当中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不动声色地把他们瞧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整条船上都爬满了黑相公。这些耗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游来的,还是被打死的那只的同伴给召唤过来的,它们趁着雾气翻过船舷,一个一个静悄悄地上了船,小叔叔心想,难怪刚才感到船上往下一沉又一沉,这种竹木排船很轻又很结实,除非一连上来好几个两百斤的大汉,船才会晃得那么厉害,那这条船上究竟得有多少只黑相公……
我的小叔叔这么一想,心里就怵了,两条腿也颤了。他知道这么多耗子一起蹿上来,不要说是他们几个人,就连一头牛也能瞬间啃成一副骨头架子,更何况他们刚刚还下狠手打死了它们的同类。但这些耗子就只是在船板上趴着,偻紧了身子,一堆一堆密密地挨着,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悄无声息地蛰伏在黑暗当中,倒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信号一样。
我的小叔叔说,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这些耗子不是针对他们而来的,动物要比人来得敏感,在大灾难发生之前,往往都是动物先有所察觉。我的小叔叔觉得,这些个耗子跟他们几个人一样,感觉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想要搭乘这条船逃生。
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
河面上很安静,就好像是在暴风眼里那样的安静,雾茫茫的大河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这种安静比任何声音都要可怕,因为它预示着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就连这条船上,无论是人还是耗子,都好像被这样的安静给震慑住了,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声音。小叔叔试探着把脚伸到船板上去,果然那些耗子非但没有咬他,还往旁边挤了挤,给小叔叔让出了点地方来。船板上好像铺了一张耗子皮的地毯,密密麻麻的全都是耗子,它们甚至是像迭罗汉一样迭在了一起,小叔叔发现它们之间好像有某种规律,但他没来得及仔细去想,因为那些耗子的表现实在太奇特了,以至于他忘记了害怕,忘记了恶心,蹲下身子凑近了去看它们。他看到那些耗子都昂起脑袋,一个个用两条腿人立起来,它们这么一动,整条船就是一阵晃动,这些耗子站得摇摇摆摆,却仍然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左右转动着脑袋,身上的黑毛也全都竖起来了,那样子就像是在侧耳倾听,确切地说,像是在寻找什么声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