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叔叔跟他同学几个猫着身子,蹲在耗子堆里,听着这个锣鼓点子。这个锣鼓点子源源不绝,就像是河里涨潮的春水轰隆轰隆地奔腾而来,气势虽然雄壮威风,但绝对说不上好听,反而让人听着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我的小叔叔想听出它的套路来,听着听着就听出了蹊跷:他能听出这套锣鼓点子是一面大鼓带着四面铜锣在走,可这鼓点的停顿的地方非常奇怪,给人的感觉好像总是漏了一拍似的,我的小叔叔这辈子唱了那么多的戏,听了那么多的戏,知道那么多套锣鼓点子,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别扭的,就好像打这锣鼓点子的是存心跟听的人的耳朵过不去,我的小叔叔听了一会儿,就难受得不得了,但他看到那一船的耗子倒是听得怡然自得,毛茸茸的小脑袋一顿一顿的,那个作家也蹲在小叔叔的身边,手上还点了一颗烟,压低了声音跟我的小叔叔打趣说:“原来今晚还有这么一出大戏,亏得你带我们来开眼界了。”
那个时候,我的小叔叔还没有想到,他听到的这个就是阴戏。他问那个作家,你听得不难受吗。作家说,他觉得这锣鼓点子好听极了,比他这辈子听过的锣鼓点子都好听。作家说着,还用手在大腿上打起了节拍。我的小叔叔见他的样子,好像忘记了自己是在一个什么处境下面,一脸享受的样子,就忍不住去骂他,说:“王顺顺(这是作家的真名),你清醒一点。”
我的小叔叔一边骂着,一边转过头去,要其他几个老同学看着一点作家,因为作家的样子好像中邪了一样,完全忘了自己是个什么处境,还真以为他自己是来这河上看戏的。我的小叔叔一转头,才发现他那几个老同学都跟作家一个模样,好像被这锣鼓点子给摄去了魂,就跟那一船耗子似的,脑袋也跟着一顿一顿的,全部都听得入神了。
我的小叔叔的心里就毛了,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很不对劲的地方:这些人打的节拍不对!无论是这个作家用手在大腿上打的拍子也好,还是那些人的脑袋一顿一顿的节奏也好,就连那伙耗子脖子一伸一伸的样子,全部都不在鼓点子上,就好像他们跟小叔叔听到的完全不是同一套锣鼓点子似的。
如果是一般人,可能根本就不会发觉这一点,可我的小叔叔就是个唱戏的,对这种事情的反应是最敏感的。当时小叔叔的脸色就白了,他突然明白过来了,为什么那套锣鼓点子听上去那么别扭,总好像漏掉了一拍;为什么作家他们跟他听到的节拍完全不一样,其实道理很简单:这套锣鼓点子里面还有一种乐器的声音,是我的小叔叔的耳朵听不到的。
我听到这儿,就很紧张,问小叔叔:“是不是你的耳朵坏了?”
我的小叔叔说:“屁,我的耳朵好得很,我就这么一对耳朵,靠它们吃饭的家伙,能让它们坏了吗?”
我说:“连耗子都能听到的声音,你的俩耳朵怎么听不到?你还靠它们吃饭呢!”
我的小叔叔说:“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了,黑相公能听到的好些动静,人的耳朵都听不到,黑相公的耳朵比狗还灵。”
我说:“那你那个时候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的小叔叔不说话了,把两片薄薄的嘴唇给紧紧地抿着。他好像又想起了当时的情形,脸色似乎也比平常白了些。我托住腮帮子,瞅着我的小叔叔,心里琢磨着他刚才说的话,我说:“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的小叔叔说:“你真是个棒槌。”
这不是我们这儿的话,这是小叔叔从县剧团那儿带回来的话,他常常说别人是个棒槌,意思是说人家不懂行,蠢头蠢脑就像个棒槌。我最恨小叔叔叫我棒槌,可我小的时候真的是个棒槌,才会经常被小叔叔给戏弄。
我托住腮帮子,狐疑地看着我的小叔叔,我想他真的是再一次回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因为他拿着茶壶的手也有些发抖,他的右手小手指跟抽筋似的绷得直直的,和无名指一起翘成一朵兰花指,以我素日里的观察,这是小叔叔紧张时的表现。
我的小叔叔叹了一口气,说:“这么简单的事,你都想不明白,你说你这孩子将来能有啥出息?你想想,我那几个老同学,他们又不是唱戏的,他们的耳朵能有我灵吗?我听不见的声音,黑相公不是人,听得见也就罢了,他们凭什么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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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出处:龙凤互联)
听不见的声音
锣鼓点子仍然在响着,这套锣鼓点子似乎没完没了,就好像鼓佬倌擂到了兴头上收不住手,上村的广义擂起鼓来也是这样,非要等他一套锣鼓点子打完戏才能开场,他若是高兴起来打半个时辰,观众也只能由得他。但我的小叔叔心里知道,其实这锣鼓点子并不自由,在他的耳朵里听起来,是一面大鼓带着四面铜锣,但其实还有一种他听不到的乐器,才是真正指挥着牛皮大鼓,指挥着四面铜锣,在这条原本并不宽广的河面上,形成了万兽奔腾的气象。
我的小叔叔现在也不觉得这套锣鼓点子别扭了,他虽然听不到那个乐器发出的声响,但他既然已经知道了还有一种乐器,脑子里就会把那漏掉的一拍给自动补上。小叔叔一边按着拍子,心里一边琢磨着,这究竟是一件什么乐器。他是一个懂行的人,一般戏曲里面用到的器乐也就那么几件,无非锣、鼓、铙、钹、板、笛、笙、琴、弦。像京剧里面的锣鼓点子多用的是大锣、小锣、单皮鼓,昆曲用的则是点鼓、齐钹、大小锣,还有些比较古老的地方戏种里面会用到钟。不要说练家子,就算是老票友,跟他说这是演的什么戏,他就知道会用上哪几件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