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得了吧,我从小就跟我的小叔叔待在一起,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对着空气自说自话。你要说他在镇子上骂人那一回,我也在场,那个人欺负他是个瞎子,故意挡他的路,想要戏弄他,我的小叔叔是被逼急了才骂人的,你们倒好,一个个都在旁边围观,却没人主持公道。还有你说的古戏楼,我的小叔叔可不是一个人在唱独角戏,我记得是有一阵子晚上,总有几个老票友来找我的小叔叔,他是唱给他们听的……
我说到这里,猛地咬住嘴皮子,我终于发觉是哪儿不对头了。
那个古戏楼,四面都是水,我和小叔叔要到古戏楼上去,是让船家摇着我们过去的,小叔叔的那几个老票友,他们不摇船,是怎么上到这个古戏楼上来的?还有那些要小叔叔唱一段的游客,他们也没有摇船,他们是怎么走到古戏楼上来的?船家一早上摇船把我跟小叔叔送到古戏楼上,接着就把船给划走了,做他的生意去了,直到傍晚再来接我们回去,古戏楼附近因为游客少,根本没有设什么摆渡船,这也就是说,除非那些人是从水里游过来的,可他们的身上却一滴水也没有。
我明白了,难怪小叔叔不去搭理那些跑到古戏楼上来的“游客”,也从来不让我去搭理他们。只有那几个“老票友”,他们带着鼓板月琴来找他,我的小叔叔抵御不了这种诱惑,才跟他们唱了几段,只不过在别人眼里,我的小叔叔一个人又扮又演,他的的确确就像是个戏疯子。
周易看着我,像是在琢磨什么怪器,他说,你怎么啦。就算我刚才说错了什么,你的脸色也不用难看成这样,你不是又想揍人了吧。
我说,我不揍你,你说得一点儿也没错,我的小叔叔就是个疯子。
我也看着周易,我过去从没这么仔细打量过他,他的五官在我的眼里是一团模糊的影子,这个人淡得像风一样。我在来县中之前,难道真的从没见过他?他当初是怎么一眼把我给认出来的?他是怎么说来着的?“戏疯子家的老幺”,我老是跟着小叔叔待在古戏楼,除了那个船家,都不认识几个人,他倒知道我。我的脑子里闪过几张脸,就像灰蒙蒙的蒲公英被风吹散了,看不真切,那个总是在古戏台的围栏下面探头探脑的小孩是不是他?可小孩子又是怎么上到古戏楼上来的?难不成,难不成他也是……
是又怎么着呢?我也不怕他。我在心里冷冷地想着,把嘴角往上一抽,对他笑起来。我的面前没有镜子,但我知道,我笑起来的样子,一定跟我的小叔叔很像。因为周易往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头说,你干嘛笑成这样,妖里妖气,怪吓人的。
我说,我得谢谢你告诉我这事儿,要不是你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我的小叔叔是个戏疯子,现在我知道了,我也得告诉你一件事,作为回报。
我说,如果我的小叔叔是个疯子,那我肯定也是个疯子,我现在在这儿跟你说话,指不定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我就是在对着空气说话,谁知道呢。
周易说,哟,你把我当什么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挪了挪身子,他站到了树荫底下去了,我看不到他的影子。
我说,你别怕,我就是把话先跟你说清楚了,我不管你是什么,我都当你是朋友。
周易说,就冲你这句话,就算你跟你的小叔叔一样是个疯子,我也交你这个朋友了。
他说着把手伸给我,我们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握了握手。周易的手握在我的手心里,对我来说,那是一只实实在在的手,即使他的手冰凉如秋天的河水。
在我即将讲述的这个故事里,他是除了我的小叔叔之外,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疯子上吊
我又梦到了剧院。
这个破旧的老戏院常常出现在我儿时的梦境里,戏台两边照例挂着褪了色的红布幔子,悬下些稀稀拉拉的流苏,中间是一盏满天红,戏台上铺着木头地板,拙劣的灯光一照,就变成了土黄色,映得台上的演员面色如土,一个个模样都很难看。
那一天晚上,我又梦到了老戏院子,它还是跟过去一样,褪了色的红幕布,土黄色的旧戏台。站在高高的戏台上的是一个穿得红艳艳的旦角,脸上涂得红红白白,那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倒是一点儿也不面色如土。这个小旦真是标致好看,一双水盈盈的杏眼随着那两根颤巍巍的兰花指瞧过来又瞧过去,嘴里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台上只得这旦角一个人,黑漆漆的观众席也只有我一个人坐着,可台下拍手的叫、好的却没完没了,这老戏园子里好像挤满了我看不到的人。那个旦角边扮边唱,越走越往台前头来了,这时才看得出来,这是个男旦,可那身段做得比女人还柔,台下又是一阵轰然叫好的,只见那男旦对着台下伏了又伏,自水袖里拿出两只手,手上也打了粉,就用双手把那张粉脸一捂,一揉,再一抹——
梦到这里,我就醒了过来。据说醒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防止做噩梦的人在自己的梦里被吓死。我不知道,如果我继续梦下来,梦里头那个旦角的脸会变成谁的模样。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哪怕我还在梦里,我就已经知道了,我绝对不会看到这张脸变成可怕的模样,因为我已经猜到了,戏台上的那个旦角是什么人扮的,我知道那个人是不会让我看到他变成那副样子的,是他叫我醒过来,不让我继续梦下去的。
我猜到了,我梦里头戏台上的那个旦角,就是我的小叔叔。那一身红艳艳的戏袍,就是《苏三起解》里头的女罪衣,上下两截,红得跟出血似的,苏三穿着它唱十大恨,我的小叔叔临死之前唱的最后一出戏,就是苏三起解,他唱完之后,就在那个古戏台上吊死了。这是我的奶奶告诉我的。我并没有亲眼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