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昆子就找了我们这儿几个最有话份的人,摆了一桌开眼酒请那男人去喝。我们这儿喝开眼酒就是讲和的意思,所谓的开眼酒,就是用屋檐水自酿的米酒,也可以是酒里掺了屋檐水,但至于为什么要是屋檐水,这道理已经失传了。喝过开眼酒,眼睛睁睁亮,看清楚对面那个人,他不是你仇人,以后不得提冤仇。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昆子同意把染坊盘出来了,那男人也就不计较媳妇被昆子睡过的事了。
昆子是个好酒贪杯的,不知不觉就又喝多了几杯,两个人还是一路回去的,结果第二天早上就发现昆子淹死在了那口黑色的染缸里,捞起来的时候,已经连牙齿都染黑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白的地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黑人”,而且从头到脚都黑得发亮,不像是个人,像是个雕塑。瘌头一个人埋头在院子里把他哥用碱水冲了又冲,拿肥皂搓了又搓,都没能洗回来。他就把这具乌黑的尸体抬到镇上鸣冤,引得远近好多人都来看死人,就连张家口甄家坪那些不搭界的人也都来了不少。派出所调查了几天,得出结论,昆子确实是自己淹死的,不关邻居那男人的事,让瘌头把尸体抬回去埋了,这么一个黑乌乌的死人,整天引那么多人来镇上看,跟赶集似的,影响很不好。
我想到小时候,昆子从染缸里捞起一只淹死的野猫,毛染得湛蓝湛蓝,给了他弟弟瘌头。这只蓝色的死猫让瘌头在孩子堆里风光了好几天,就连看一眼都得给他好处。那只死猫后来臭了,他还不舍得扔掉,被他哥硬是一把抢过来扔到河里,瘌头还不死心,想跳下河去把死猫给捞上来,让他哥给拦腰扛回了家,摁在地上一顿揍。没想到那么多年以后,瘌头又出了一次风头,这次是他哥昆子淹死在了染缸里,被染成了一个黑人。瘌头一口咬定他哥是被邻居那两口子给害死的,他去鸣冤,结果派出所不给他说法,他就只能自己去讨说法。
瘌头去讨说法,就是趁那媳妇一个人在院子里撅着屁股喂鸡的时候,扑到她身上,脱了她裤子就要往里顶。那媳妇就哭喊挣扎起来,结果她男人根本没出门,就在屋里睡觉,出来把瘌头给掀了下来,叫了好几个人把他捆实了往死里打,倒是那媳妇怕打出人命,拼命拦住他们。派出所的人来把他带走的时候,他嘴里还不断地说着:“这婆娘我哥都睡过了,我睡她也不算什么。”知情的人都说,瘌头其实什么便宜都没占着,就成了强奸犯,虽然只判了一年半,但是这碗牢饭吃得很苦。瘌头出来以后,没脸再回村里,他在县城打工,认识了一些混在社会上的赖子,不时让他们来找这小两口的麻烦,搞得他们一直没敢真的把染坊给盘下来。我去问起昆子的事,也被他们当成了跟瘌头一伙的赖子。
我听那媳妇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连自己被昆子睡过的丑事也不怕羞地说了出来,听得她男人直跺脚,我心里也挺不以为然。不过听这媳妇说下来,昆子是在前年发散的,他上古戏楼是大前年的事,看来两者之前没啥关系,这倒叫我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可我先前干嘛要暗地里悬着那一口气呢?是因为兆旺明明知道昆子已经是个死人了,还要我去跟死人问话?我原本就没想过要把兆旺的话放在心上,我已经认定了他是个摆精,他的话一句也不可信,那我为什么还要听他的话去染坊找昆子?
我知道,有件我非常害怕的事在那儿,它就在那儿,可是我现在不要去想它。
我一个人出神的时候,那小两口还在叽叽咕咕,好像是那男人话里头在怪罪他媳妇,不该被昆子得了便宜,说怎么瘌头弄她就被发觉了,昆子弄她,她就不声张呢。那媳妇便骂他吃死人醋。我听着那男的口音,怎么听怎么耳熟,突然猛地一激灵,我说:“这位大哥,你是不是张家口的人?”
那男人听我认出了他的口音,还挺高兴,他媳妇就臭他,说:“得意个啥?张家口嫁过来的媳妇不少,嫁过来的男人也就你一个。”这个媳妇真不和气,可她男人也不争气,被她这么蹬鼻子上脸的,也只会瞪一瞪眼睛,连重话都说不出一句。
我试探着问那男的,说,“张家口的百顺,你认识不?”
我一问出那句话,就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果然,那一男一女就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还是那媳妇开口说话了:“张家口的百顺嘛,他过去有个相好的就在这边,所以老往这里跑,反正我是不认识他的,我也不许我男人认识他。”
她看着我,突然扑哧一笑,说:“你不会也有事跟张百顺打听吧?”
我点了点头,心里已经猜到了答案。
那媳妇还没脸没皮的,也不管她男人眼里都要喷火了,自以为笑得风骚,把我给上上下下地看着,看了半天,说:“你这人,怎么老爱跟死人打听事呢?跟你说吧,你问得不巧,张百顺也发散了。”
我半点也没意外。我说:“他是怎么个发散的?”
那媳妇迟疑地说:“他是去年里发散的吧?”说着拿眼神看了她男人一眼,大概是个不好的发散法,毕竟是张家口的人,她倒又注意保护她男人家里的名声了。那男人倒也不忌讳,皱着眉说,你爱说就说,张百顺又不是我什么人。说着,就踱到旁边抽烟去了。那媳妇爱说话,叽里呱啦说了半天,我知道了张百顺是去年在张家口发散的,得的是那种不干净的病,他怕人知道,一开始忍着不治,后来又图便宜去跟人买偏方,原本治得好的病,拖到最后居然全身都烂了,没等送到县城医院就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