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罗伯看着五老爷的脸色不对,就问他,是还要上古戏楼呢,还是划他先回去换身衣服。这天倒不冷,可湿衣服裹着身子,再加上靠河风大,吹得五老爷的脸色有些发青。一般人遇到五老爷这种情况,肯定就借口回去换衣服,不会再想上古戏楼去了。可五老爷偏偏是个不信邪的,那梦做得古怪,他反而更要上古戏楼去看看了。
上了古戏楼,五老爷就更疑惑了。因为这古戏楼的构造格局就跟他梦见的完全一样,就连那青砖的台座,雕花的老排窗,也都跟他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只是这古戏楼上有一股臭味,是五老爷梦里没有闻到过的,但五老爷心想,那也可能是人做梦是没有嗅觉的。
古戏楼上的这股味道很重,风都吹不散,臭里带着腥,熏得人直恶心,就连罗伯都忍不住用手捂了鼻子。照理说这古戏楼就算上了年头,木头本身有了味道,可它立在开阔的河面上,四面通风,是积不起什么臭味的,更何况是那么浓重的臭味。那几个后生里头叫昆子的就说:“戏疯子肯定死了,这都臭了。”五老爷知道吊死的人会大小便失禁,那尸体的味道肯定不好闻,可他闻着这古戏楼里积着的味儿,倒不像是屎尿的臭味,反而有点像是那种积了水的墓道里的味道,那是一种陈年埋在泥土里的木头又浸泡在水里散发出来的腥臭。
五老爷伸手摸了一下戏台下那块雕花的老排窗,触手一股湿气,好似真的在水里泡过,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他突然想起来,他在梦里上了古戏楼之后,用手电照那老排窗,照到老排窗后面有张古怪的人脸。五老爷记着梦里的位置,拧开手电,往老排窗照了过去,果然照出一张惨白的人脸来,人脸上两只黄眼珠,就跟两颗小灯珠似的泛着亮,死死地瞪着五老爷。
五老爷上前一步,猛地一把推开了戏台子底下的那排窗,拿手电往里面一扫。那个叫百顺的后生站在五老爷的背后,就颤着嗓子叫起来:“人!人!这戏台子底下站着好多人!”五老爷也看到了,刚才那手电的光一扫而过,那戏台子底下的黑暗里又有好几张怪脸扭过来看着五老爷,都跟先前那张脸一样,都是死白死白的大圆脸,没鼻子,黄眼珠一转不转,就这么死死地把人给盯着。
这能是活人的脸吗?五老爷心想,他刚才看到那几张脸可是扭了整整一圈儿转过来的,要是个活人,那不该把自己的脖子都给拧断了?百顺也回过神来了,改口叫:“鬼!鬼!这戏台子底下站着好多鬼!”那几个后生一听,都拼命往后退,差点把罗伯给挤下水去,气得罗伯直骂娘,扯开那几个后生,自个儿走到前头,往那戏台子底下一看,呵斥道:“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这是‘阴差大人’!”
”阴差大人“就是猫头鹰,有的地方叫得难听,管它们叫勾死鬼、叫鬼差,因为这鸟长了一张活死人脸,叫起来也跟鬼哭似的,很是阴森。我们这里叫阴差大人,算是尊敬的叫法了。但不管在哪个地方,猫头鹰出现,都是要死人的,在老人迷信的说法里,这玩意儿就是专门等人死了之后来收魂的。
农村里的人都听见过猫头鹰叫,可亲眼见到过的就没几个人了。五老爷过去也没见过猫头鹰,可他知道猫头鹰不是群鸟,不会成群结队地出现,而且这古戏楼周围只有水,猫头鹰也不捕鱼吃,这戏台子底下同时蹲了好几只猫头鹰,确实很古怪,也难怪众人都吓一跳。
罗伯说:“阴差大人在这候着呢,戏疯子铁定是活不成了,你们几个加把劲,快些把人抬下来,别误了时辰。”
罗伯这么一说,几个后生都不情不愿地往戏台子后面的楼梯口走去。百顺嘴贱,说:“阴差来收魂,来一个也就够了,一来来一群,那是要收几个魂呢?”
罗伯把眼睛一瞪,说:“长了个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百顺知道自己这话说得不吉利,也赶紧住了嘴。五老爷当时没多想,可他事后一想,那晚上过古戏楼的人里面,罗伯发散了,兆旺他姐夫、染坊的昆子、张家口的百顺、刘家坝的盐伍也都发散了,再加上吊死在古戏楼上的戏疯子,这人数可不是刚好跟戏台子底下那阴差大人的数目对上了吗?这也是邪乎得紧了。
那天晚上,五老爷跟那几个后生一起上了古戏台。戏台子跟五老爷梦到的一模一样,四个角上也挂了四盏红灯笼,只是那灯笼皮已经泛了白,里面也没有一丝光。戏台上黑乎乎的,安静得很,人的脚踩在地板上的吱嘎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五老爷他们起先没看到戏疯子,只看到两根白绫从高处垂下来,一阵风吹过来,戏台上的月梁吱呀吱呀地响,像是悬着什么东西。五老爷拿手电往上一照,就看到了戏疯子。
五老爷说,那天晚上,他亲眼看见戏疯子吊在戏台的月梁上,身上穿的也是一件红霞衣,脚上套的也是一双登云靴,那两条白绫其实是两根水袖,从戏疯子的袖管里垂下来,风一吹,那两根水袖就荡了起来,红霞衣也飘了起来,戏疯子的一双脚也在空中晃晃悠悠,那模样就跟五老爷在梦里见到的勾云吕一模一样。五老爷大吃一惊,不由得就脱口而出,说道:“难道戏疯子就是勾云吕?”
百顺嘴碎,说:“可不是嘛,戏疯子过去的艺名就叫勾云吕,人家当年可是县剧团的名角儿,就连张家口的人都知道他,他还有个诨名叫勾魂吕,大姑娘只要听了他的戏,魂就被他给勾走了,这家伙过去应该没少糟蹋妇女。”说得很是艳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