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铮铮地拨着弦儿,戏台上唱《红灯记》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到了,只听见锣鼓点子越催越急,跟暴风骤雨似的落在戏台上。灵官又唱:
“一撒开天门,唵哑吽
二撒闭地府,咤唎吽吽唵哑吽
三撒并流神,唵哑吽
四撒四鬼路,咤唎吽吽唵哑吽”
我看到戏台上突然站了好多人,有光着膀子的年轻人,也有年纪大些的,穿土布衫子的男人、女人,一个老汉坐在地上,面前放了张牛皮大鼓。这些都是什么人?我好奇地看着他们。两个灵官在台上穿梭撒符纸,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却对他们视而不见,我觉得好奇怪。
我在戏台后头张望,灵官已经唱完了,老头推了我一把,该我上去跳吊吊了。
我看着戏台上的那些人,心里开始发慌,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劲。
老头又推了我一把,两个灵官也回头望着我,示意我赶紧上去,他们好像看不到那些人。
我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一步,突然眼前一花,我站在了戏台子上,但这戏台子的周围变了,戏棚子不见了,变成了一个破祠堂。
我看到戏台上坐着的那个老汉对村干部说:“我们是骷髅班子(我们这儿唱骷髅花鼓的戏班子),你说的那个革命戏是京戏,我们不是不想唱啰,是不会唱呵。”
村干部说:“不会唱还不会学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把你们这群四类分子关在这里是叫你们学习改造,下个月镇上公社大会,你们必须给我学会了,要是敢丢我们村的脸,我让你们天天坐飞机。”
我看到那个光膀子的年轻人对老汉说:“爹呵,你莫急,我唱一句你唱一句,总能学会的。”
老汉哭着说:“学不会呵,学不会呵,唱了一辈子的骷髅花鼓,都这把年纪了,叫我改唱京戏,我怎么学得会呵。”
另一个黑脸汉子说:“学不会也得学呵,我们挨批斗也就算了,他们还要斗我家闺女,把她捆起来罚跪,给她脖子上挂破鞋,这叫她怎么做人呵。”
我看到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姑娘蹲在地上哭,身上衣服都破了,脖子上挂了一对破鞋,边哭边唱:“好比说爹爹挑担有千斤重,铁梅你应该挑上八百斤……”
我突然明白过来了,我看到的这些人就是那个唱《红灯记》的戏班子,那个蹲在地上哭的姑娘就是扮李铁梅的,光膀子的年轻人就是扮李玉和的生角,老汉应该就是这个戏班子的班主。可我小叔叔说他们是被村里请来唱戏的,怎么会变成了被关在这里学戏呢?
我在戏台上跑圆场,阴差和灵官从四个角把我给逼着,用哭丧棒和灵鞭做出驱赶的动作,他们好像根本没看到这戏棚子已经变了,也没看到戏台上站的那么多人,可我却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到骷髅班子在学戏,戏台子底下钻出了好多黄皮子,跟人一样立着,也学着唱“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扮李铁梅的那个姑娘就不哭了,笑着骂,说:“学什么不好学人唱戏哦,莫非你们上辈子也是戏子那么命苦哦?”
我看到那个扮李玉和的生角跟村干部说:“我婆娘就要生了,你让我回去一个晚上吧,就一个晚上。”
我看到生角蹲在地上偷偷抹眼泪,一群黄皮子围着他,其中一个黄皮子变成了他的模样,替了他在那儿唱戏,好让他偷偷溜回家去看婆娘。
我看到生角的侄子跟村干部说:“我要揭发我二伯,他不好好学习改造,争取重新做人,昨儿个偷偷溜回家……”
村干部说:“你扯啥呢,你二伯不是还在里面么。”
生角的侄子说:“你不信你自己去看,我们不敢包庇他,把他给押回来了。”
村干部和生角的侄子押着生角站在祠堂外,里面冒着火,戏台周围都烧起来了。
村干部说:“你们怎么可以放火烧祠堂呢。”
民兵队说:“革命小将破四旧,谁拦谁就是反革命。”
生角拼命往着火的祠堂里面冲,喊:“救火啊,里面还有人啊。”
火把骷髅班子的人都赶到了戏台上,戏台也开始烧起来了,把他们给困在了戏台上。扮李铁梅的姑娘在哭,黄皮子想把她往戏台底下的洞里拉,但是黄皮子钻的洞人哪里钻得进去,黄皮子急得吱吱乱叫。
村干部说:“没得救了,没得救了,你们都看清了,可不是我叫人放火的。”
生角终于冲进去了,嘴里喊:“爹呵。”月梁从戏台上掉下来,砸在他身上。
火光冲天,祠堂外围了好多人在看,说:“烧死人了,烧死人了。”
民兵队说:“是那帮牛神鬼蛇自绝于人民。”
老汉站在火里哭:“我的儿呵,我的儿呵。”
扮李铁梅的姑娘和黑脸汉子也在火里哭:“烧死我了,烧死我了,我不要唱戏了,我不要做人了。”
他们的身子渐渐缩小,变成了黄皮子。
我站在到处是火的戏台上,心里冰冷,心想难怪我的小叔叔没告诉我这个村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到的这一切要比他编的那个事可怕多了。我过去都不知道,人还可以这么坏。这个骷髅班子的人是被活生生地烧死在戏台上的,一个也没跑出去。
难怪这个村子到现在还闹黄皮子,是他们活该。
“咚呔——咚呔——”
熊熊大火里传来锣鼓点子。阴差和灵官还在一眼一板地扯四门,他们像是根本看不到戏台上到处都是火,从四个角向我逼近了,用哭丧棒和灵鞭往我身上招呼。扮马面阴差的老头挨近了我,低声说:“别愣着,继续走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