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表戴得久了,我也就真的忘了小时候的那些事,以为自己是个正常人了。
但我在挖出了那个瓮棺之后,不管我的内心如何恐惧,我都不得不认清了一件事:我跟我的小叔叔一样,不是个正常人,也不能再做个正常人了。
要跟五老爷和白师爷那种人斗,一个正常人是斗不过他们的。
那块表被菜明摘了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磕碰,已经走得不准了。我拿回来之后,故意没有把时间给重新校准了,因为我已经不打算再做一个正常人了。
现在这块大罗马表上的时间,要比这个世界的时间慢了五分钟。
所以我才能看到戏台上的骷髅班子。我把表给拨快五分钟,他们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不见了。我就知道他们其实不是活着的人。
我也是用这个办法,认出了那个扮阴差的老头是个活人。我跟他说话的时候偷偷拨了表针,他还是实实在在地站在我的面前,模样没有任何变化。
可就算这样,我也没办法看到过去发生的事,不然我早就把古戏楼的事给搞明白了。
我现在唯一的本事,就是靠着我手上的这块表,来分辨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属于这个世界。
但就在刚才,我非但在戏台上看到了三十年前那个骷髅班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还看到了几个小时之前那老头收了人家五百块钱。
我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本事的?
我慢慢地走回戏棚子。戏台子底下一排排空空的竹椅子,都没有人坐。台上在跳赐福,已经快跳完了。扮观音的那个女人站在台中间,两个灵官又出来了,嘴里唱:“显阴阳在世间,咤唎吽吽唵哑吽,三牲降福齐来现……”唱到“宝鼎香炉化铜钱”,观音身边那个童子就开始往台底下撒彩纸剪的铜元。
我心里一动。那扮阴差的老头已经摘掉了脸壳子,靠在戏棚子门口,我对他说:“你们唱的这个,跟道士唱歌好像哦。”
老头嘴里哼了一声,很不屑地说:“你说这个拉魂调?那是道士学我们的。”
我愣了一下。我只是听到灵官嘴里不断唱“咤唎吽吽唵哑吽”,跟道士念经似的,并没有听出来他们唱的是拉魂调。这不是我们这儿的戏种唱腔。我听老头他们说话的口音也怪得很,听不出他们是哪里人,但肯定不是我们这儿的。
但我知道什么是拉魂调。我听小叔叔说起过,这原本是道士唱安魂咒的调子,是从滕州山里一个叫千山头的地方传出来的。那个地方在宋朝到明朝之间曾经是规模很大的道观群落,山上有好几十座道观,明朝末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些道观突然之间都衰败荒废了,山里的道士为了生计,下山化缘帮人念安魂咒做法事,被唱灯戏(丧戏)的学去了,就变成了拉魂调。到现在山东那边的柳琴戏,江苏一带的太平歌里还都有拉魂调这种唱腔。
但这个老头却说,拉魂调不是他们学道士,是道士学他们的。
千山头的道观是宋朝就有的,难道这个戏班子唱的是宋朝之前的戏?
这个戏班子唱的到底是什么戏?
我问老头,结果老头反过来把我给看着,说:“你真的听不出来?”
我摇了摇头。破台戏这个东西,大到每个戏种,小到每个戏班子,唱法规矩都不一样,我虽然从小跟着我小叔叔,听他讲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天底下的戏文那么多,我也不可能全都记住了。更何况他们唱的根本不是我们这儿的戏。
老头的嘴里就嘀咕,说:“怪了,怪了,你看得到,反而听不出来。”
戏台上跳完赐福了。两个灵官扫台,戏班子的人开始收拾东西。我故意去帮忙,想看出戏班子的来历。可不管我怎么看,都什么也看不到。戏台上的那种事没再发生。
我的心里有数了。我在戏台上能看到那些事,不是我的本事,是因为他们唱的那个戏。
我想起白师爷跟五老爷说的那些话,他说很多古戏都是有某种用处的,有的可以通神,有的可以召鬼。我小叔叔会的那个古戏就更厉害了,可以把某个很古老的东西给唱出来,所以他们才想要搞到那个古戏谱。
我当时以为那是五老爷跟我扯白,编出来糊弄我的话,可现在我有点信了。这个戏班子唱的不就是古戏么?而且这戏的年头要比千山头的道观还要早,是宋代之前的戏。
宋代之前有什么出名的戏?我想不出来。我听小叔叔讲的戏文虽多,但现在传下来的戏,大多数都是清朝年间的,像是京剧、昆曲,这些出名的都是清朝才兴起来的戏种。元明杂剧完整传下来的原本就不多,宋朝的戏传下来的就更少了。宋之前就是唐,那时有什么戏种?我隐隐记得听小叔叔说起过,可是完全想不起来了。
我问那老头,老头对我说“莫聊,莫聊”,问戏班子里的其他人,也都说“莫聊”。我也不明白这里头到底是有啥忌讳,是不是在他们的规矩里头,唱完破台戏之后是不能随便聊天说话的,见他们都不肯说,我也不好问下去了。
戏班子的人收拾了东西,就去那个塑料布拉的棚子里换衣服。我身上还穿着吊吊的行头,但把脸壳子给摘了,站在那棚子外头。老头看到了,说:“你得赶紧把这身给换了。”
我说:“我赌输了被人放狗追,光腚子跑出来的,没得衣服换。”
戏班子的另外几个人换好了衣服,蹲在我附近抽烟,听我这么说,把我当成了泡皮赖子(我们这儿对不务正业的赌棍的叫法),都露出了厌恶的神色。那个原先扮牛头阴差的中年汉子说:“敢情么,守在村口的那几个就是来追你债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