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方兵马五方行,
诸将出列齐三整,
一放东方青云驾,
青人青马青旗招,
咤唎吽吽唵哑嘙”
尸兵渐渐有了秩序,不再拼命往戏台上挤了,开始按照五个方位排开,一堆堆地站好,跟着戏台上的锣鼓声,从东边开始,尸兵跟迭罗汉一样互相踩着往彼此身上爬,腐烂的身躯和枯骨扭曲在一起,渐渐迭成了三四人高的尸堆,从尸堆顶上冒出一张巨大的脸来,就跟我小时候去看白头戏,戏台上突然窜出来把我吓哭的那张脸一模一样,靛青色的脸两边披着乱发,双目怒瞪,獠牙龇出,眉毛上是绿色的火苗,嘴里喷着绿色的火焰。
邓福星接着唱:
“二放东方赤云驾,
赤人赤马赤旗招,
咤唎吽吽唵哑嘙”
又一个三四人高的尸堆立了起来,从尸堆立伸出胳膊和腿,变成了个山魈的样子,只不过脖子上顶着是一张血红血红的脸,同样是双目突起,龇牙咧嘴,眉毛上滚的是赤红色的火苗。
邓老头又唱:
“三放西方白云驾,
白人白马白旗招,
咤唎吽吽唵哑嘙”
一个又一个尸堆立了起来,变成了五猖的模样,在戏台前一字排开站着,身后是一排排的尸兵,有些骑着马,拿着长枪,有些拿着短兵,全都肃杀地站在原地。
我趴在地上,一个接着一个尸兵从土里钻出来,打我身边跑过去,加入五猖后面的队列里。
锣鼓声中,泥土里开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一阵黑雾从地面上升起,我定睛一看,从泥土里飞出来好多鬼婆子(我们这儿的一种甲虫,有些地方叫尸蟞,长得跟金龟子差不多,壳是黑金色的,老人说这种虫是阴司鬼变的,鬼婆子专门把卵产在死人身上,小鬼婆子从卵里钻出来就在地底下吃死人肉,长出翅膀之后再从土里钻出来,所以不许小孩捉来玩,不小心踩到这种虫子,要往地上吐三次口水,否则会被鬼缠住)。
鬼婆子飞到五猖的身上,停了一层又一层,看起来就好像五猖身上都穿了一件黑金色的铠甲一样,变成了戏台上高大威猛的模样。
五猖身上停满了鬼婆子,停不下的就嗡嗡地跟在五猖的身后头飞,看起来就好像是戏台上五猖身后背着的翎旗一样。
我的背上全是冷汗。我终于知道五猖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戏台上邓老头还在唱,他教邓福星怎么控制五猖,指挥他们带领猖兵行军,我暗暗地把他唱的词和动作都记在心里。
原来放猖是这么回事。我心想。虽然小叔叔过去也告诉过我,戏曲里头原本就有很多仪式的东西传下来,很多程式化的固定动作看上去没什么意义,但必须得保留着,这都是有道理的。可我没想到戏曲里头居然还有这么邪门的东西。难道我的小叔叔其实也会这些邪门的东西?我一边偷学,一边心里感到一阵阵发寒,就连邓老头那张忠厚的老脸,在绿油油的灯下看起来也变得阴森起来。
我能够感觉到邓福星的心思,他跟我一样,也是强忍着恐惧在学。他在戏台上,甚至比我还怕得厉害,好几次唱着唱着都要哭出来了,但他还是坚持下来了。他在心里一直想着一个叫“张老师”的人说的话,张老师让他去争一个东西,只要他争到了,就能出人头地。原来他不想念书,想跟邓老头学本事,是为了这个目的。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张老师”到底是谁,也不知道邓福星要争的那个东西,其实跟我大有关系。
我一心想着只要我学会了这个放猖的本事,就不用怕白师爷了。
日出之前,邓老头把五猖给收了,那些猖兵散开来,跑得飞快,很快消失在薄薄的晨雾里,无影无踪了。
我赶在戏班子的人之前回到了棚子里,把塑料布裹在身上,装作睡觉,不知不觉就真的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邓老头叫起来吃早饭。我出棚子一看,天色已经大亮了,戏班子的其他人都已经吃过了饭,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邓老头给我一个馍,说:“昨晚风大,吵得很,怕没睡好吧?”
我说:“起先是吵得睡不着,一旦着了就听不到了,一晚没醒。”
邓老头说:“你倒是挺能睡。”
我嚼着馍说:“可不是,我叔说我睡起来像只鳖,踢都踢不醒。”
邓老头就笑笑,说:“能睡是好事。”
邓福星打我身旁经过,脸上又是疲倦又是得意,好像他马上就要出人头地了似的。整整一天,邓福星都没怎么跟我说话,不管是走路还是休息,他都一个人发呆,嘴唇无声地蠕动。
我知道他是在心里反复练习昨晚学到的本事,其实我也一样。
接下来这两天,戏班子走得特别慢,过了孩儿岗到下个村子,在路上还宿了两晚。邓福星每天晚上都溜出去练本事,我也偷偷地跟着学。我发现离孩儿岗越远,放猖时能召到的猖兵就越少,到了第三天晚上,就连邓老头召出来的五猖也只有一个半人高,后面稀稀拉拉跟着的猖兵没几个。
邓福星已经能自己起殇和放猖了。我看着心里着急,心想自己到现在还没机会练习,也不知道自己学的到底对不对路。
好在这一天,戏班子总算是宿在了村子里。戏班子的人分开来住,每户人家借住几个,我故意挑了个位置最偏的老屋。那原本是这个村子里一个红花爹爹(指一辈子都没有过婚娶,到死还是童男子的孤寡老人)住的,这个红花爹爹不在了之后,屋子就空着,但被子用具什么的早就被人拿光了,也没法生火做饭。戏班子的人嫌这个屋子又偏又冷,都不想住。我就自告奋勇拿了塑料布,去睡红花爹爹的这个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