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老头、郭老四,还有他四个徒弟的巫魂也站在了我的前面。他们的身躯已经死亡,巫魂却还在为我苦苦拼杀,替我争取时间。
金家兄妹的尸身倒在一起,金玲拉着金泉的巫魂站到我的前面。
邓福星身边的灵官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巫魂一个接一个地站到我的前面。
我没法再看下去了。
我抬头看向天空,阴船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巨大的船身从天地之间的交界线上缓缓驶来。
周易在我对面的祭坛上贯声而唱,清角之声响彻天地,招引阴船前进的方向。
张眼镜儿周围的鸟面天官摇晃身体,口中齐声应和清角而唱,开始一刀刀割下张眼镜儿身上的人皮。
我在心中不断默唱咸池,阴船前进的速度缓慢,却并没有停止。我对律吕的掌握原本就跟周易不相上下,我没了舌头,无法用音律调动天地之能,仅凭心念来驱动咸池这种大曲的威能,无论我如何竭尽全力,终究是落了下风。
天地之间的界线已经一片模糊,无数影子如在洪水之中盘旋奔涌,鸟面天官扔下张眼镜儿不成人形的血尸,高举引魂幡,鸾祖宫出现,悬浮在天地尽头。
阴船垂下的索链在清角声中发生晃荡,一条又一条索链与鸾祖宫连接。
我身边的巫魂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小嘴巴倒在地上,眼神绝望,万仞在张天一的手中,剑刃从她背心扎入,穿出她的胸脯,将她钉在了地上,几个鸟面骷髅围住了她,手举尖叉,一下又一下插进她的身体里。
张天一在大喊:“这个世界是错的,律吕就要归位,你们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周易盘立在高高的祭坛上,祥云环绕庞大的蛇身,就像一个真正的神,对他脚下的厮杀不闻不问,但他望向我的那张脸上却露出了怪诞而悲切的神情。
我与周易两两相望,眼神接触的那一瞬间,我已经完全明白他想要传达给我的想法:他跟我争勾云吕,他要唱出阴船,要让律吕归位,是真心为了我好。
让律吕归位,是张天一答应他不动我性命的条件。
我的心里也感到了一阵悲切:他是一个真正的巫神,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一个真正的怪物。他必须无时无刻躲在阴影里,藏起自己强大的巫魂,把自己当成一个幽灵在人群中东躲西藏,以免引起别人的恐惧和尖叫。
对这个世界来说,他是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听到周易在心里对我说。原来我是第一个愿意跟他交朋友的人,也是唯一的那一个。我直到现在才知道。他以为我看到他的真身之后会失去这个朋友,他宁可让我以为他死了。他没有想到我会为他去争勾云吕,想唱出阴船把他给带回来。
“在这个世界上,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在心里告诉周易。我知道他能听到。
当我重新抬头望向天空的时候,我的心中无比平静。
我终于知道了一件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事。
我终于知道了自己所做的决定是对的。
天空中,阴船带着鸾祖宫缓慢地降下来,阴影逐渐遮挡住了一切,群星俱灭,唯有哑罗经星光芒大放,犹如一只明亮的眼睛在天空中注视着我。
我想到在鸾祖宫中见到的那双像春天一样温暖明亮的眼睛。
我的小叔叔是一个瞎子,他生命的最后时间完全生活在黑暗之中,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他的心里一直都能看见像春天一样温暖明亮的阳光。或许他也有一个像周易这样的朋友,或许是一个爱慕他的姑娘,或许只是一个给他送披红的戏迷,一次剧场中真情实感的鼓掌叫好……这一点点的温暖,让他即使身在黑暗中也无法真的去恨这个世界。
虽然我的小叔叔骄傲到根本不屑于承认这一点,但是他的眼睛出卖了他。
而我有小叔叔、我有周易、我有曾晓琴……我怎么可能真的去恨这个世界?
我看向周易,他面朝我的那张脸上露出怪诞却真挚的笑容,我也对他回以微笑。
清角已经完全压过了咸池,律吕归位已经势不可当,我能感觉到周易内心的喜悦,我已经无法拒绝他的这番好意,无法阻止这个令他害怕厌恶的世界的消逝。
周易脸上的神情随即变成了错愕。
邓福星已经倒下,胸前不断渗出鲜血,口中仍在挣扎吟唱,五猖转身面向我而立,对我举起铁叉。
我已经让邓福星知道我希望他让五猖帮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阴船完全降下的那一刻之前,是哑罗经星最明亮的那一刻,也是杀兔仙可以从中获得最强大的力量的那一刻。
我终于重复了小叔叔所做的每一件事,但这不是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我最后一次抬头望向天空,看到哑罗经星像小叔叔的眼睛在天空中注视着我,无比明亮,是我一生之中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
五猖手中铁叉的尖端刺入我的双眼,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磅礴的能量从我的体内升起,在我所站立的祭坛上形成呼啸盘旋的风暴,升向天空。咸池之力大增,开始与清角争夺控制阴船的权力。
阴船在天空中震颤,大地也随之震颤,清角与咸池互相角力,犹如阴阳二气盘旋在天,在时间的洪流中形成了一个巨大旋涡,将阴船渐渐拖入其中。
阴船下的鸾祖宫也被拖入了旋涡之中。
我听到张天一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群山之间万鬼哭号,所有鸟面骷髅齐齐发出凄厉的尖叫,瞬间化为无数截枯骨飞上天空。但一切已经无法停止,无论是我还是周易,都无法再控制如此巨大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