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俊茂给白道宁和薛光霁的安排是下地头一户一户查税,他们两个负责带着吏员们去测量土地长度、查看土地经营情况和每一户人丁情况等,然后薛佑歌就负责看着他们,柳俊茂就负责陪着薛佑歌看着他们。
“薛大人苦心孤诣,是想培养小薛公子能力的。”柳俊茂笑着说,“小薛公子平时呆在家里肯定是众星捧月般的宠着,其实就算下了县城也不干什么重活。不过毕竟还是要干点活的,我们大陶毕竟不像前几朝一样讲究君子远庖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类的,我们太祖还是推崇劳动的嘛!”
白道宁知道大陶太祖白修然有些观念是挺现代化的,比如鼓励劳动、教育,比如推行宗教平等统一、保护妇孺等弱势群体之类的,再加上他那个从水井里爬出来的传闻,越听越觉得像个穿越者前辈了。
不过这些穿越者前辈若是做好事的话,对后辈来说还挺好的:举例来说,这位太祖前辈推崇劳动,所以大陶贵族们也不以劳动为耻,而白道宁想要更深入了解基层当然要通过实际进行一线工作,这样各位贵族的接受度还都挺高的。
柳俊茂介绍,他们的大致顺序是从东往西,先小户后大户。这是因为黄家、卢家两家大户的土地连阡成陌,本身已经不是简单的东西两处所能概括的了,但是小户普遍还是可以按顺序分出来的。
至于黄家和卢家的顺序,则是先黄后卢。这是因为黄家的土地连跨熠江东方对面的嘉虞县,所以以往的惯例都是喊对面的县衙来帮着一起查,若是嫌渡江来回麻烦,甚至可以直接让对面把结果报给这边就算了。
“因为太子此行并不真的意在查税,要查黄家的问题,主要还是在泸建县这边。所以嘉虞县那边的地税情况,只需简单查一下就行,因此我已经知会了嘉虞县令,他那边会带人查税。”柳俊茂在此行之前就已经小心翼翼地对白道宁做出了解释,“我另外考虑到,既然太子和薛大人要对黄家动手,这对我们泸建县来说也算是大事,海派于我们稷契府关系甚深,他们也有利益纠葛在这里,所以我也顺便叫他们去请几位海派要人来了。既然太子在这里,他们应该会派唐长老亲自来。”
白道宁还记得行前听薛佑歌介绍过,海派如今没有教主,是大长老唐永望主事。他所处的烧春县本身信教氛围并不浓,好几派都在烧春县传过教,但也没有说大家会明确信哪一家,可能信祖宗祠堂的最多。因此他对这个世界的宗教也感触不深,闻言只是点点头:“麻烦柳大人了。”
柳俊茂诚恳地说:“太子去查黄家的时候,一定要多加小心啊!我见太子殿下如此俊杰,本来就实在是不忍心太子处于如此危机之中的。太子务必要先以自身安危为重,太子安全便是我朝国本稳固啊!”
薛佑歌故意嘲笑式地哼了一声。
白道宁也有些微妙的尴尬,他怀疑柳俊茂不是被他的个人魅力搞成这样的,综合来说,柳俊茂可能就是个单纯的颜控,没有那么多别的思考内容!
白道宁一行人先查的是一些独立的小户农民,大多都是典型的夫妻带孩子组合,男孩长大后会重新分家,女孩长大后就会嫁人。
他走在田埂上,跟着度量田地的吏员沿着粮食的方向往下走去。
秋末的粮食几乎都已收尽,偶尔留着一些未收的麦穗。站在地头的薛光霁给他介绍:“村里一般会故意留一些麦穗不收。也不是故意不收,就是一溜下去割麦子,有些麦穗没割下来嘛,就不会回头去割了。主要是为了留给村里孤儿寡母的、没法种田的,鳏寡孤独之类的,让他们来拾穗。”
白道宁点点头,念了一在这个时代也是被文抄公抄过的、在现实世界是白居易写的诗:“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柳俊茂听了连忙强调:“我们都是老百姓的衣食父母,我在泸建县做了六年的官,我们一般都不至于逼农民到这种地步的!只是偶尔有些穷人,我们也会用这些之类的小方法来进行救济的嘛!”
白道宁心想,地方主义是这样的嘛,你们直接管手上的老百姓,所以还是会搞点可持续性收割的嘛,直接把农民逼死了,那来年不就没有新鲜的韭菜继续割了嘛……
薛佑歌过来招呼着把儿子揪走:“你表哥还在跟着人干活呢,你也给我下去走路!”
泸建县风景极好,晚秋金风瑟瑟,在农田之外偶尔还能看到桂树、榕树、樟树等,桂花盛开,香飘十里,浓烈得令人无法忽视。
户主上交粮食时,要将稻粒倒进官斛中,用体积来估算质量。所谓官斛就是官方所制、体积为一斛的量器,是用以衡量交税总量的标准。
当农民将粮食倒进官斛中时,农民非常迅地倒,而吏员也在小心翼翼地用脚尖轻轻踢官斛,带着官斛轻微地抖起来。
薛佑歌就大大方方地给白道宁介绍这玩意其中的门道:“这主要是为了让粮食压实。以前我父亲没当稷契府尹的时候,我们见过更过分的,府上要求粮食倒进官斛必须溢出来,要形成一个尖尖,才算装满,谓之‘淋尖’。装满以后官吏再踢一脚,淋尖踢掉了,不允许交税人去捡,说是运输损耗,但是‘淋尖’不足还要纳税人另补,谓之‘踢斛’。这个‘淋尖踢斛’可太有门道了,有些人脚上功夫厉害,能抖出半桶米,有的人技术不好,踢倒了,那踢掉的粮食就还得辛苦全装回去,也不算是他的油水了……”
“我们现在明码标价,要交多少税,朝廷那边的不提,我让他们交多少,都是明确的,他们自己能算出来有多少。我有兵,有人,我能管得了他们。”薛佑歌语气里带着几分微妙的骄傲,“我们要‘抹平’,抹下来、出来的都算是农民自己的。我们就在他们地头上称粮食,他们下来自己会捡。所以你看他们农民自己倒是倒得快,就想官斛里松,我们的人倒是踢着想压实。但这点差异,可没有‘淋尖踢斛’那一脚来得大。”
那两个正在斗法容器密度的人听得都非常尴尬,手上脚上的动作都有些乱了。柳俊茂显然没想到薛佑歌能当着太子的面这么坦坦荡荡地暴露自己的地方主义治理秘籍,连忙说话为薛佑歌挽回印象:“我们给朝廷交税,也是交够税的!我们只是自己在下面重新换了套做法,给上面的税我们都是交够了的!”
薛佑歌说:“不过朝廷有很多税其实没法收,而这些税,我们都能收。底下人不用管我们如何凑合上下之间的差异,他们现在明面上交的税可能更多,但我们能收到税,他们能知道自己每年该交多少税。我认为明晰账目,收足税,收对税,不多收,也不少收,是我辈大陶官员所最应该做的事情。以前人说什么,向使武官不爱财,文官不惜死,天下太平矣。他就是胡扯,我认为,官府能收到税,老百姓知道自己要交多少税,老百姓也能交得起税,官府拿到的钱够花,这才是最重要的!”
柳俊茂干咳了两声,感觉自己再听就很危险了,跑了去跟着下去量土地面积了。
白道宁点点头,吸收老地方官前辈的治理经验和未必正确的政治心得。
随后,他还见证了一下所谓的“抹平”: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拿着一把像尺子一样的工具,在官斛方形的开口上面抹一圈,把倒得堆起来的圆锥形稻米尖尖全都推到了地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顶头上司就在旁边看着,所以那个抹平的力度还挺狠的,简直是狠狠压在开口边上蹭的。
那个农民和他的妻子立刻附身下去拢稻粒,吏员则在账簿上画去一笔,通报他们接下来按土地和人口数目还应该继续交多少税,以什么形式来交税,可以折合成粮钱的比例如何。
白道宁算了一下比例,感觉大约是这一户人家勉强能够生存的程度。若是遇到天灾人祸、大病之类的,可能无法支持;但又若是遇到一些意外横财,又可能小小达一番。一般来说前者的概率会大一些。
除了几家农户外,稷契府还有商户和乐户,这些户口不以种地收粮为生,是直接用钱来交税的。
白道宁知道,大陶在十四年前还试行过类似现实世界明朝的“一条鞭法”的改革,大致来说就是统一交税方式为交白银,而不再接受粮食、丝布等其他交税手段。
这对百姓来说可能有利有弊,当时的时代条件可能已经支持税收改革,也可能还不太支持——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这一税制改革被其他原因打断:那就是这一手段实行三年之后,两安罗南下,直接把大陶皇室打到迁都了。
如此十二年来,各地的财政几乎全部与中央脱离了:沦陷的地方自不必论;两藩王的手里能给大陶一个名分就不错了,更别想收税,跟以前的邦国一样给点贡品意思意思就够意思的了;就算是除东南四省以外名义上仍然隶属于大陶的诸省,也几乎都被军阀割据,只有陆口、埃代等几省仍然给中央交税,剩下的都不交税了。
就算是东南四省,也地方主义横生,就算在南直隶门口的稷契府,也能任由府尹自己研究收税方式的创新机制——那你中央再试图搞什么税制改革,你还想什么啊?连前年单纯加征一项税种“口嚼粮”,都把各地搞得个个拒税,人均造反,导致最后也没收成了!
于是整个王朝的税制改革,也就在这样的时代忧郁着无疾而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