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官兵们倒是确实搜到了飞剑王的回信,而且真的跟他说的一样,就回了六个铿锵有力的大字,字迹笔走龙蛇,漂亮得能拿来当草书字帖,但内容是非常粗俗直接的大白话:“有病就去治病”。
带花纹的信笺,右上方起书写,写得满满一行。落款是飞剑王印。白道宁在这个世界也生活了十八年,还真是第一次看到贵族老爷能写出这么粗俗的白话信件。
薛佑歌倒是对内容不做评价,只管啧啧赞叹这字写得真好看,还拿给自己手下同样以字好看起家的幕僚聂和正看:“你擅长楷书馆阁体,这种狂草派你能写吗?”
聂和正看了一眼,立刻说:“草书之中,我风格还是更倾向于规矩派,狂草非本人便有大心志之人不可,小子哪有那样的心志!不知这是否是飞剑王本人字迹?飞剑王十二年光复大陶四省,虎踞华中,他的心志可以如此。”
“肯定不是。苍志诚十五年前还是个大头兵,他到哪儿去学写字去?书法这玩意不是讲究童子功嘛,良虎省又不是亥栗省,哪有那么多有文化的土匪!”薛佑歌笃定说着,白道宁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被cue了一下,但是不太明显,就只能心情微妙地听他继续讲,“飞剑王麾下齐聚四省才子,儒将也有,若要做了将军的文人才能写这样的字,那大概是费锐达或者连弘业吧,他们两个考过秀才,字肯定漂亮。”
白道宁听说过,费锐达和连弘业都是飞剑王旗下的将军,费锐达做过东安罗的进士,连弘业做过大陶的秀才。大陶和两安罗都实行类似的科举制,都是童生、秀才、进士这条升学路线。白道宁身处科举大省亥栗省,知道大陶科举学阀垄断的现象非常严重,非出自各儒学大家门下,几乎不可能中第,不知道东安罗那边是不是也这么夸张。如果也是的话,那费锐达这个进士也是非富贵即天才了,含金量很高。
等到黄拯这件事的一圈来龙去脉都编好了之后,聂和正再听完了薛佑歌的要求和其他几位主事者的补充,直接当场就着桌角开始书写,看起来写得跟抄书一样稳定不卡壳,甚至都没怎么修改,很快就把初稿递了上来。薛佑歌对此非常满意:“我记得有个词,说的就是,什么,刚拿到快马刚送来的书信,直接站在马旁边一把就把回信写好了,一个字都没改!”
聂和正恭敬回复:“小的猜测,大人想说的是‘倚马可待、文不加点’。”
“对!”薛佑歌露出笑意,把初稿给白道宁看,“这是一个好词!小聂就是倚马可待、文不加点!”
白道宁看了一遍,基本上和薛佑歌意思相符,就是要把罪名卡在谋恶逆这一档,不影响黄家的家产和女儿。就只说黄拯僭越,太子微服私访时现,带人拘捕时,黄拯畏罪自杀了。至于什么抗捕,什么刺杀,什么良虎王白咏志的事,全都没提。
字体也确实漂亮,娟秀规正,是那种科举、写奏折之类的标准字体。他感到聂和正一直盯着他,感觉不舒服,就匆匆看完递给柳俊茂了。而柳俊茂一边心不在焉地接过他手中的信,一边说:“啊,那不是两个词吗?”
薛佑歌瞪了他一眼,柳俊茂还在继续念叨:“这两个词出自不同的典故啊!”
既然黄拯已死,只留下年轻的女儿和丰富的家产,那薛佑歌等人自然就摩拳擦掌起来,想要从中分一杯羹了。
是时天色将暮,雨也短暂停了,薛佑歌打算直接在今天就把这个赃先分完,以免夜长梦多对于黄拯案的其他可疑之处,明天再慢慢处理。
薛佑歌先叫了黄成荫过来。黄成荫在黄家跟薛白军队打起来的时候一直跟薛家妇女儿童们一起藏在地窖里,藏完了全程。他是想来请黄拯过继他们这一支堂亲家男孩作为嗣子的,他们作为这个嗣子的嫡亲家长,自然也能染指黄家的财产。但是连黄拯自己都不想搭理他们的需求,在黄拯死后,其他人更不会满足他的意愿了。
“我还没告你的罪呢!”薛佑歌说,“你身为堂弟,来泸建县已经数月,怎么没有起到任何规劝黄拯改邪归正的用处啊?你们邑台县黄家也是黄拯家的族亲,怎么你们家的长辈也没有规劝黄拯啊?我还没找你们邱县令算账呢!”
黄成荫被吓得忙说不敢不敢,也真的不再敢提对黄拯家财产的要求了。
等到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之时,薛佑歌将黄水卉请上了客座。虽然她爹刚刚因为造反自杀,但薛佑歌等目的就在于杀他一人,所以完全没准备牵连到黄水卉。
但黄水卉并不认为这是什么慈悲之情,她只是坐在椅子上一直轮流用袖子和手帕擦眼泪,半天不说话,一开口就是哽咽着:“你们一直都不管我爹,一管就是要杀他,你们就是故意想等到他事情闹大,然后有理由杀他,来侵犯我家的地是吧?”
唐永望叹息一声:“黄姑娘,我们一直都在劝黄老爷不要如此僭越……”
“你们只是在劝!你们啥都劝,你们还劝县学生要努力学习呢!光靠劝有什么用啊!我爹一直都以为你们就不准备管这个事!”黄水卉几乎尖叫破音,“我看你们其实就不会管这种事!刁家的姨表妹妹是土匪你们不管,卢凯复强抢民女你们不管,(卢凯复在这里喊了一声“不是,官老爷同意了的!”)全村人都在暗通邪教你们也不管,涞派的鲁德寿来泸建县就跟回家了一样自在,就跟正规教派一样,大摇大摆!堂堂正正!连唐永望都不管!我爹僭越这种事你们本来也不会管,你们非要管,我看你们本来就是想借机治我爹的罪,然后抢我家的地!”
在各种意义上,其实黄水卉都准确猜中了薛佑歌的想法。柳俊茂听着就只能咳一声,为长官开脱:“我说黄姑娘,你不能出如此诛心之论,试问,黄拯事涉谋逆,是否是十恶不赦之,比其他几项罪过都严重?至于我们以前没有提前在他反意萌芽时就做出严峻惩罚,使他早早记住过错,也许能早点做出改正,而只是规劝黄拯,这一点,则大概主要是因为黄家前人的行为,尤其是黄大老爷与夫人双双殒命逊钟省,对大陶、对全大陶万万众人民来说,都功绩太大,让我们反而不舍得对黄拯早早施加惩罚,以至最后酿成大过。”
黄水卉语气中满是愤恨:“我大伯英勇战死,青年陨落,难道还成罪过了吗!”
“当然不是!”柳俊茂连忙说,“是黄拯自己配不上黄家祖祖辈辈的功绩!他谋逆,这件事总是你也看得见的吧,罪无可赦!我也没有再牵扯到你们其余亲属了,这已经是黄家先人余荫之所在了。”
薛佑歌跟上说:“黄姑娘,如今你父亲已经畏罪自杀,我们已给他定了谋恶逆的罪,罪不及家人。家产也还在你的手上。”
黄水卉冷笑一声:“那不是看我只是个未及笄的女人吗?要我是个男人,你们还找不到理由杀我吗?”
她遽然指向坐在角落里一脸淡然的卢向笛和一脸茫然的卢凯复:“你们卢家给我小心一点!你们家也是泸建县的大族,也没有男人当大官,而且你们家男人多,以后薛佑歌想抢你们卢家地产的时候,就得多杀好多人了!”
卢凯复看起来神色变得惶恐起来,卢向笛倒是依然语气镇定:“黄姑娘,这件事不是简单的‘兔死狐悲’,薛大人不是为抢地而来的:第一,这是太子微服私访时,亲眼见证的严重僭越事件。而且,黄拯居然还在太子与薛大人一行来收税时,就直接悍然抗税。这是拒捕。等到黄拯败局已定,太子爷慈悲为怀,允许与他谈谈,结果还是黄拯自己安排了刺客。谋刺皇嗣,这更是罪不可恕!试问黄姑娘,令尊的所作所为,和我们这些泸建县小地主平时抢抢水、地、耕牛,能是同样的恶劣程度吗?”
黄水卉一梗,嗫嚅着说:“我不知道。他拒捕那是因为害怕。刺杀太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父亲肯定是被涞派那群邪教徒蛊惑了!他又信什么见龙的传闻,又信什么信了涞派的管家和姨太太,那肯定是涞派干的!”
白道宁想,这里还有什么涞派的事呢?黄拯不是自己都只把支援说到了白咏志那支疑似存在的援军、还有海派疑似存在过要帮他刺杀太子的承诺吗?所以黄拯才会气得大骂白咏志、唐永望和郁阳州是叛徒,这里不是都没说涞派有什么事吗?
唐永望捏了捏手里的经书,神色沉重:“黄姑娘,涞派虽然并非合法派别,但与我们海派也算是同出一脉,黄姑娘这一指认,很严重,但若是确有此事,我们海派也定当大义灭亲,查清此事?”
黄水卉用手帕擦了下眼睛,冷笑:“薛佑歌找着我们家的错,就来抢我们家的地,你们海派终于也找着涞派的错,能去抢涞派的地了吧?”
唐永望正色道:“请姑娘不要作此诛心之言。黄家的土地,现在仍然是姑娘继承,决定权在姑娘手上。”
黄水卉用手帕捂住下半张脸,看起来若有所思,呆了一会,转头看向卢向笛:“卢叔,你刚刚说‘第一’,那还有什么‘第二’‘第三’要讲的吗?”
“第二就是,其实正如唐长老刚才所言,既然薛大人要给黄拯定罪定到‘谋恶逆’这一级别,那事实上就不会抄没你们家的家产,黄拯的钱产地契,还是过继到你手上,给你做嫁妆的。”卢向笛说着一顿,“要说来你们家抢地的……刚刚你家有些女子试图携款潜逃,已经被搜查出来,钱也又回归你们家的账本了。别的,不知道黄拯有没有跟你说他给谁出过土地,我想既然他声称与良虎王有所勾结,那肯定是送过钱粮过去的;此外,据黄拯书房中所搜查出的往来信件,你们家在嘉虞县的大半土地也已经划到海派的教会名下了。这一部分地已经彻底跟你没关系了,要我说,抢地的,不是薛佑歌,而是唐永望和海派。”
白道宁听他说这么直白,有些诧异,但是看别的几个本地人都一脸镇定,只有郁阳州皱起眉毛露出厌恶之色,看来对卢老爷直接开骂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了。
唐永望也非常镇定地反驳:“卢施主此言也太诛心了,黄拯对海派赠予地产,都是纯出自于虔诚的信仰之心!海派是正规教派,绝没有威逼利诱、强要民产之恶行!”
卢向笛故意长长“哦”一声,说:“那黄拯不是为邀请海派参与谋反,才给海派这么多地产的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