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启程之前,白道宁还赶去旁观了一下郗阳煦和池有德两位假太子的葬礼。由于这两个人的身份比较微妙,所以稷契府城安排的葬礼规格本身比较豪华,但具体按照什么身份、什么仪制来安葬的,也说不太清。幸好自朝廷南迁之后,很多礼仪相关的事情都有了从权的先例,所以眼下的葬礼安排本身不会闹出什么瓜葛来,只要在面子上说得过去就行。
唐永望的高徒郑志学被派来稷契府城主持僧道齐在的水陆道场:这是比较具有特色的宗教搞法,虽然海派的教法非僧非道,但是在宗教演变的过程中吸收了两教在葬礼场合上的用处,所以当下的海派实际上除隔离于二者之外的“教士”之外,有时还会跑过来担任佛道相关的礼仪职责,也就是说,海派里会有一部分人作为和尚或者道士来举办水陆道场,念经和祈福。
薛佑歌也为白道宁简单介绍了一下这种奇怪的宗教融合场景的意义所在:“夕露省的佛道两系教派很少,但是以前传统上有很多仪式都要僧道专人来做,所以海派和涞派会直接把这一部分职责担起来。”他指指过来拜见的一堆僧袍道袍人物,“其实应该都算是临时的——这些假僧人可能不太临时,因为他们要剃头。要从僧人再转回教士或者道士,需要蓄挺久头的。”
郑志学裹着一身道袍,露出微妙的尴尬微笑:“薛大人,我们只是没有佛道两派的度牒,但都算是非红尘中人,不能算是假的……我们还是念过佛经和道德经的!”
薛佑歌没理他,只是继续说:“他们的僧人还都不烫头皮,就是为了以后方便还俗。”
郑志学咳了一声,抱着手继续尴尬微笑。
随后,薛佑歌请人来看两位假太子的安葬之处。他已经将这件事上报到了省衙,如果上面希望将假太子们葬在别的地方,他也乐意把棺材运过去,但是这两位假太子的身份太尴尬,冬天又本来就交通不便,现在白道宁既然同意让二人在本地做完后事,那中央大概率也会默许——礼法这种东西讲究的就是一个“循古”、“先例”,这种事情没有先例可循,所以只要说起来体面就行了。
侍女将堪舆先生引进厅中,那堪舆先生团团一拜,就掏出简单的地图开始跟薛佑歌商讨:“我听说薛大人希望将两位公子安葬个好位置,请问是否要厚葬?”
“不会厚葬。”薛佑歌毫不犹豫地说,看了白道宁一眼,又补充了一下,“如今百废待兴……反正我们不应该搞奢侈的那一套,我们现在应该推崇节葬,就算我现在死了,也不要厚葬。”
白道宁本来就也不喜欢厚葬传统,他觉得陪葬品再多也不能帮墓主人打赢复活赛,最后只能达成盗墓贼狂喜的效果,对当下的民脂民膏倒是搜刮得带劲。所以他也赞同了薛佑歌的观点:“我认为薛大人此言有理!”
堪舆先生指向地图中几个地方:“这些地方都是府上常用的墓地选址,如今稷契府日子越过越好,小的认为这些地方还是好的……只是两位公子曾居太子之位,却身为平民,这有一处是皇帝位,现在除当年皇室白家一族、其他可找到原主的坟都已迁走……?”
薛佑歌大幅度摇了摇头:“真太子就在此地,不要让这两位假太子僭越过去了。”
堪舆先生应了一声“是”,指向另两处:“那小的认为这两处比较合适。”
薛佑歌看了一眼,转头对白道宁说:“这两个地方不错的,风水好不好我不知道,这个地方,”他指其中画的一处像是山畔的地方,“风景是不错的,从山上能看到熠江。郗、德两位公子都是为太子您的安危献出性命,我觉得可以找个好地方,太子您看呢?”
白道宁点头表示同意。
薛佑歌就指着这个地方,让堪舆先生下去看详细地形,又举着茶杯半天,盯着堪舆先生不说话。堪舆先生看起来有点愣愣的害怕,想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语气变得急促起来:“大人!我刚刚突然想起,您指的这个地方,固然单依着风水原则来看,是块好地方,但依我之理解,这对大陶整体有利,却会对夕露省,尤其是稷契府本身有害啊!”
薛佑歌立刻将茶杯重重将桌上一磕,出清脆的“砰”的一声,而他从容道:“所谓风水堪舆之术,应该服从于世务,而非压到人力之上!这既然是风水原则上的好地方,怎么会对大陶有利却对区区一个稷契府有害?我看是你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故意来蛊惑于我。若风水堪舆之事为真,那也必定是你学术不精,既然对大陶有利,那就必然会对稷契府有利!你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胡话,不要信这种自相矛盾的话术,你就只管选对大陶最有利的地方来安葬就是了!”
那堪舆先生立刻站起来,恭敬一揖:“小的明白了。对大陶江山最有利的地方就是此处,小的一定会尽心竭力为大人们安排好地方的!”
薛佑歌满意地一挥手:“好!”转头吩咐婢女,“赏银十两!”
白道宁在旁边,一时间不太确定薛佑歌是不是在当着他的面政治作秀,但是他还是得站起来符合薛佑歌的爱国言:“薛大人如此忠心为国,在下深为感动,我进京之后,必定要为大人向皇上剖白您的忠心!”
薛佑歌则是满面春风地回以一礼:“下官对皇上的忠诚真是青天可鉴呀!”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继续说:“昔日在泸建县酒馆中,我收到了一批黄拯的僭越贺礼。其实太子不知道,那不是黄拯送给我的第一批僭越礼物,只是此前我忠心耿耿,一直都不敢擅自使用,所以,太子居住在我府上多日,是否从未见过我使用这些僭越物件?”
白道宁立刻顺水推舟:“我身为太子,见薛大人如此忠心,我认为薛大人就应该可以用这些与龙相关的高规制器具!我想我的身份应该足够批准您用这些器具,只是不知我要如何才能立据?”
薛佑歌说:“太子这么说,好像我是故意表忠心、借此要挟来用这些僭越器具一样。”
白道宁心想难道不是吗?但是他嘴上还是要继续扯:“薛大人不要理别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人的忠心——青天可鉴,我是纯为大人品德所感,因而做出这一决定的。”
薛佑歌笑容满面,拱手致谢。
此外白道宁还知道了两件生在稷契府城的大事——或许也不算太大:
第一,是褚刚跑了。
褚刚本来是白道宁手下的烧春寨子兄弟,因为白道宁准备去做太子了,给兄弟们开了一堆空头支票,但是仍然有一部分人不愿意跟着白道宁走,想要自己离开队伍。对于这一部分人,白道宁大多都没有带去底下的县城,而是留在了府城,其中就包括褚刚。
褚刚是明月府本地人,所以白道宁完全没想到他会逃跑,可以说基本上就没人管他,所以他就顺利地跑了。应该说,一开始大家都还不确定他跑了,只以为他是出去溜达了——毕竟他们是以“义军”身份跟着白道宁的,所以薛佑歌手下的府兵根本就没想到要看住他们,直到褚刚压根不回来了,薛佑歌手下也不确定他是真的跑了:得等到白道宁回来,找不到人了,一问行踪,才确认他跑了。
“褚刚家就在明月府寿岭县,他现在跑什么跑?他还能跑哪儿去?”白道宁对此非常不解。他已经承诺过为不想跟着他的兄弟提供一笔安家费,现在褚刚居然连这笔钱都不要了,就趁他不在的时候跑掉了,这是为了啥啊?
这种未知感让他对未来产生了一些担心,但在这个交通不便的时代,他也只能致信转达明月府,问褚刚是否去往了他们那里——这一封信件来回就要好几天——然后再拜托这边薛佑歌执掌的官府来查看这位褚刚是否能在本地找到踪迹。
第二,是两位曾在稷契府城刺杀他的刺客,边项明和彭承载,双双死在狱中。
薛佑歌对此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歉意,但不多,他解释:“仵作都已经检查过了,是正常的伤风。太子可能不知道,监狱里面条件很差,很容易得这种病。”
白道宁也知道这一点,但是这两个人一起死,他确实没想到。如果这里面有阴谋,大概也是刘淑妃方面杀人灭口了,所以他只能说:“这两人曾指认刘淑妃为买凶者,但口说无据,现在他们又已死在狱中,这件案子也要成悬案了。”
薛佑歌拈着胡子想了一下,笑道:“太子殿下,就算他们口说有据,那我们也得说他们是诬告刘淑妃……要是他们真有凭据,那就算仵作查出来他们不是伤风,我也得说他们是死于伤风了!”
随后,薛佑歌面色转为凝重:“太子爷,实不相瞒,我家就出身绿林,而您也曾经出身此道。就算在官面上,很多人看到我这个出身,就觉得我应该与您相好。何况我本就忠于大陶,而您是有治世之才的,我就更应该忠心耿耿辅佐您了。但我如今眼见,这世道上还有很多人想要致您于死地呀……我身份卑微,不能说这些被‘诬告’的谋害者都是谁,但是太子有才,我想太子应该能够明白。我只敢请太子多加小心了!”
他长长一揖,神色中带着一点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