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内宅
柳溶月和苏旭回房的时候,诗素已经把饭菜预备好了。
他三人如今也不分主仆,吃饭就对坐而食。
原本王话痨也在内院吃饭,自从来了齐肃,他二人便相约住到前头吏舍去了。毕竟后宅有官眷,男子太多了不方便。且不知为什么,王话痨直觉这对儿县官夫妇有些与众不同之处。虽然说不出有啥不对,反正王话痨就是觉得大人、奶奶都不喜欢内院有太多闲人。
起码就他带着齐肃去住吏舍这件事儿,诗素是笑嘻嘻夸他有眼力见儿的。
走了王话痨内院就清净了一大半儿,诗素姑娘难得清清净静地和好面、清清静静地烙上饼、清清静静地切了些酱肉,再清清静静地拿鸡蛋炒了香椿。
晚饭起锅儿的时候香味扑鼻,诗素真有些心花怒放:唉,虽然现在小姐挣得少,万事都简朴。可是这里胜在自由自在,小丫头也有当家主事的一天。如今她日日出门买菜、自顾安排家务,原本以为此生难见的墙外景致,现在诗素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出去瞧瞧。
想柳府、苏宅高广门第,连累着家中丫鬟仆人也无端觉得宰相门前三品官,官宦家奴贵三级。这其实毫无道理,除去几个有油水职位,绝大多数丫头婆子还不是自己埋头忙活自己的?
现在真实走出深宅大院,诗素才知外面的日子是如此无拘无束、倒也逍遥快活。
更称心的是王话痨这大肚汉终于舍得出去自己吃自己,那我们今天高低得吃顿有油星儿的打打牙祭。
这边儿饭菜整治得差不多了,诗素抬头吓了一跳:她居然看见大小姐和少奶奶笑欣欣携手而归!
诗素大骇之下,仰面看天:“太阳没从北边儿落下去啊。少奶奶竟然肯给小姐个笑模样儿!宛平难道要大水?”
那天,他们三个高高兴兴地吃了顿好的。
苏旭空负骂街屠龙术,怀才不遇好多年。今日可逮住机会大杀四方,心中痛快不亚于去年考上进士,饭桌上烙饼都多卷了两张。
这个家向来看奶奶脸色行事,只要奶奶痛快,大伙儿就痛快。这顿晚饭苏奶奶吃得尽兴,带挈着大伙儿胃口都好,结果盘子里的酱肉沫子都让柳溶月拿烙饼抹了个干净,她现在是大小伙子,比以前能吃了许多。柳溶月其实喜欢吃饭,奈何闺中小姐多吃一口都惹人笑话,如今得偿心愿撒欢儿吃饱,她也开心。
这边儿柳溶月打着饱嗝儿还没擦嘴,忽听外间王话痨来报:“大人,赵县丞来拜。”
屋内二人只见柳大人脸色陡变,她慌忙嘱咐:“快!赶紧把吃的收起来!”
诗素看着盘子里的些许菜汤儿一时呆住:“这还有什么可收的吗?”
看柳溶月已经混得如此简朴,苏旭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他还是出言指点:“诗素,这点儿菜汤儿,你把它锁柜门儿里,等明儿早上冲点儿热水咱还能喝顿油汤儿。”
诗素当场拜服:“您爹好歹也是当朝一品,您家也有几进房院,亏您怎能想出这样吝啬的主意?”
当吃饱喝足的柳大人端然稳坐在后堂,与赵县丞谈讲公事的时候,她面色坦然,这一是因为柳溶月已经做了几日的官,于要干什么心中约略有数;二是男装的柳师爷苏旭敬陪在侧,凡事还好给她打个小抄;三么……柳溶月看赵县丞今日过来的样子,无端觉得他很像以前来她房里说她后妈是非的小丫头、老妈子。
柳溶月越活越觉得,要论背后嘀咕人这码事儿,男女都一样,谁也别说谁。
果然,柳溶月赵县丞落座之后就慢条斯理地试探自己:“大人,下官刚刚送了李千秋回夫子院,李司吏浑身抖、步履虚浮,可见柳师爷将他气得不轻。”
赵县丞转向苏旭说道:“下官这里劝一句,柳师爷啊,大家同衙办事,如此吵嚷如同妇道,终究不是和衷共济之道……”
苏旭刚要张口说话,却被柳溶月抢在前头:“别提什么如同妇道,如此言语轻佻,哪个女子在家没有规矩约束?”
不管怎么说,有人站在自己这边儿总是让人高兴,苏旭嘴角止不住地向上翘了好一会儿,那神色是压抑不住地小得意。
赵县丞冷眼旁观,大人与柳师爷神情亲昵,料来他们是故旧相识;他又想最近有聪明人嘀咕:知县夫人娘家姓柳,难保柳师爷是柳夫人的堂兄堂弟,那么此二人便还沾了姻亲。
想到此处,赵县丞打定主意:再不为李千秋说一句好话,省得惹大人和柳师爷不悦。
于是他郑重掏出那盒珠翠放在桌上,恭谨问道:“大人看应如何处置此物?”
苏旭脱口而出:“自然是原样送还回去!难道还能收受贿赂?”
柳溶月却是平生第一回当着外人对苏旭大摇其头:“万万不可!”
赵县丞饶有兴致地看向年轻到略显稚气的大人,满脸都是愿闻其详。
柳溶月转过脑袋向苏旭细声细气地解释:“譬如我是那行贿女子,这些头面饰是拿来保全名声、购买性命的,倘若对方竟然坚辞不受,甚至将东西全数退回,那必是官家老爷不肯为我隐藏包庇。我见这些东西原封退回来,定然即刻寻死上吊,再不敢活。依我说,这些东西必要尘埃落定再做退还,方不至于吓坏人家。”
赵县丞缓缓点头:“想不到大人年纪轻轻,心思如此缜密周到。”
他心中补了一句:你别说,这爱好给寡妇做主的就是与众不同。
苏旭静心想想,果然是这个道理!他不由感慨:柳溶月有几分聪明啊!倘若她从小如自己这般被捧在手心做个大少爷,没准儿人家能考上状元也说不定呢。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苏旭就听赵县丞对柳溶月说:“大人!方才李千秋挨了柳师爷一顿痛骂,心中不忿,回到夫子院中口口声声要将大人一军,他要安排此案在大堂开审,宛平百姓皆可旁听,干脆挤兑那些女人去死好了。大人既要做清官,咱们干脆豁出去一块儿正大光明。”
赵县丞低咳一声:“说白了,便是这钱我别挣您也别挣的意思。”
苏旭眉头一皱,心想下午这顿骂街痛快是痛快了,只怕失于孟浪,要给柳溶月招惹麻烦也说不定。她胆小怕事,大概应付不来。
谁知柳大人凝眸一啐:“此人着实可恶。为了坑钱怎能如此不择手段!竟然不怕报应么?”
苏旭心道:还好还好,没像下午那般给吓得红了眼。
赵县丞脸色复杂:“虽说李司吏促狭了些,不过他也是依着国法律例。只好算那些女人倒霉罢了。”他本想说,这些女子失了贞洁便是愧对夫家,官家为何要大费周章隐瞒其丑?想想大人与李千秋下午的争执,他知趣儿地又将这些话咽回去了。
苏旭看出赵县丞的心思,他掂量着那些珠翠的分量,低声说道:“赵县丞,能拿出这些饰的,也必非赤贫小户,倘若把什么都抖落出去,那些女子此生没了结果不说,她爹娘夫婿难免跟着受辱蒙羞,原本悄无声息的丑事尽人皆知,他们心中能不怨恨?只怕从此迁出本地也未可知。”
他真诚看向赵县丞:“日后纳税少了这些富户,县衙也是麻烦。以我愚见,审案固然要紧,财税也是大事。赵县丞经手钱粮多年,咱们断不能为成全李司吏出一口恶气,坏了衙门收成,让你以后差事难办。”
苏旭这番话虽然不长,却字字句句说入赵县丞心里。
果然,赵县丞脸色微变,他不禁抬眼细看这位年少秀美的柳师爷,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居然有如此见识。
柳溶月心中暗挑大指:可以!我们苏奶奶挑事儿向来是一把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