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客厅
苏旭目送秦王和齐良斋的背影双双远去,他没有依礼将贵人恭送出府。王爷身边已经有人了,不是么?而他苏旭是不是与秦王交好,原也不在这点儿微末礼节。只要他肯点头,何愁不是王爷座上宾?
然,那是他想要的么?
长久地玩味着那句“朝廷不缺两榜进士”,苏旭不得不认:拉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以秦王之贵、地位之尊,上赶着巴结的自然大有人在。
可是那些攀附之人就是真心实意地想辅佐贤王么?呵呵,呵呵呵……
也不知谁才是痴心妄想!
想到这里,苏旭不由念起从蒋先家中抄出的那本密密麻麻的账册。他起初并不如何对那玩意儿上心,寻思不过是贼子分赃的烂账,来日做个判罪的证据也就罢了。柳溶月出门经商的那几日,苏旭从衙门回来独守空房、百无聊赖,便随手将这账册翻开瞧瞧。
一看之下,触目惊心!
那上面每一笔都明明白白地写着这帮贼寇何年何月从哪个官员家中偷出多少奇珍异宝,是否已经销赃。
苏旭不过看了几页,就已冷汗频频!这些朝廷大员丢了东西也不报案,可见金银珠宝都是贪赃受贿而来!秦王有了这些实在把柄在手,倒腾出来朝廷必然兴起大狱,敢问朝堂上下衮衮诸公,又有哪个是干干净净经得起查的?如此说来,就连结绿为何折磨至死,苏旭恍惚都有了答案。说不得这几年京城闹狐,便是这贵胄少年的精心布局!
可皇帝又是什么意思?他怎能安忍不动?皇上难道在等兄弟多行不义?谁知道秦王还要折腾多久才能天怒人怨?这不是把京畿百姓都豁出去了么?
而这份京城百官的把柄,竟然握在了他一个区区六品县令之手。
这要传出风声,百官谁不想杀他灭口?每思及此,苏旭都毛骨悚然!
所以他对所有人都不曾提及此事!对爹爹也没说!这便同他不能和柳溶月实说寡妇公主生了孩子是一个道理!
而事到如今,苏旭已经隐约明白了李夏朔的荒诞预言:他没准儿真会不得好死,他恐怕难免连累家门!
正恍惚间,苏旭忽听屏风背后传来一声咳嗽,他扭头看去,是父亲自戒奢屏后缓步走出。
苏尚书无比慈和地唤了一声:“旭儿……”
苏旭抢步上前:“爹爹,您来了多久了?”
苏尚书长叹一声:“我都听见了。这秦王……这秦王……嗨!”
客厅中沉默了好一会儿,苏旭就见父亲好生为难地瞧着自己:“秦王其志非小。这些年我不让你多和贵胄交际,便是为此。可事到如今,他竟然咄咄逼人,这是要绝了你置身事外的想头儿。旭儿,你有什么打算么?”
见儿子低头不语,苏尚书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脸色陡变:“旭儿,你在宛平为官,爹听说你事事过细、精明以极。便没有腌臜之事能瞒得过你的双眼。爹问你,你难道抓住了秦王的把柄?他到底做了什么?你又要如何应对?”
苏旭思忖良久,忽然将心一横!
他双膝跪地,目光炯炯地抬起头来:“爹爹,儿子有番学问想请您指点!”
苏尚书困惑地看着儿子,如今儿子进士及第,却忽然问起学问来了,定然必有别情!
苏尚书缓缓地说:“儿啊,你想说什么?”
苏旭强稳心神:“爹爹,昔日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敢问爹爹此中‘知其不可为而为’当做何解?”
此言一出,苏旭就见老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一下子坐倒在太师椅上。响鼓何须重锤?苏尚书久历宦海沉浮,苏旭就是不明白回话,他也能隐约猜到事态严峻。
良久,苏尚书长长叹息:“儿啊……他就如此胡作非为么?!”
苏旭抿了抿嘴:“伤天害理,触目惊心。”
苏尚书心惊胆战:“那么你要如何呢?”
苏旭慢慢抬起头来,他崇敬地看着父亲:“爹爹……我还记得,那时候儿还没开蒙、爹也没做太子的师傅,夏日廊下消暑、冬日对碳暖炉,爹爹给我讲了许多故事。我记得爹给我讲过愚公移山、讲过夸父追日,讲过诸葛北伐,讲过韩愈谏迎佛骨……爹说,这都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因为他们心系天下、因为他们胸有万民,所以他们才会流芳千古。这就是圣人之道!爹!我记得您拿着我的手、教我写大字。您跟我说君子之仕,行其义也……”
苏尚书陡然眼圈热,声音颤抖:“旭儿……旭儿你都想起来了么?你的离魂症好了?!”
苏旭膝行两步跪在父亲面前:“爹爹!我都想起来了!这一年来儿让你担心焦虑。是儿不好!这一年来,我又闹‘不举’、又好‘男风’,是我害爹爹丢尽了脸面!儿如今的顾虑就是……倘若儿再一意孤行连累了家门……我就更加对不起父母……”
苏尚书一把将儿子搀了起来。
苏旭就觉得父亲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旭儿!自你上任宛平之后,爹就再没因你丢过脸!谁说日夜巡查为百姓除妖的苏县令不是好男儿?谁说亲赴舟楫抢救灾民的苏县令不是大丈夫!是不是伟丈夫不在身体好坏,不在爱男爱女!做人做官最要紧是‘仁为己任,死而后已’!儿啊!你的心意爹明白了!有什么事,你想做便放手去做!不要顾虑家里!爹做了二十多年清官!持身谨慎,从来不曾伤天害理。爹也不愿晚节不保,坏了名声!”
苏旭心中感动、眼圈红:“爹!可如果我坏了事……他还是上了位……史书还不是由着他们胡编乱写?乱臣贼子的骂名还不是由着他们随意安排?”
苏尚书“嘿”然冷笑:“欺世盗名能一时,还能一世么?人作孽!苍天知!儿啊!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我苏氏满门读圣贤之书,愿践圣人之言!”
那天,苏尚书无比爱惜地将苏旭拉了起来,做了二十多年严父的苏大人满眼欣慰地拍了拍儿子肩膀:“旭儿,爹未因你而蒙羞。有旭儿这样聪明仁善的儿子,爹从来都是好欢喜的……”
宛平慈寿寺
柳溶月拢着双手哼哼唧唧地念经:“若能志心归敬及瞻礼赞叹,香华衣服,种种珍宝,或复饮食……”
迷迷瞪瞪间,她就觉得身边儿的诗素捅了捅自己腰眼儿:“小姐!小姐?你流口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