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姐姐所说,朱祁镇乖巧地接过汤匙药碗,小心翼翼地吹凉递到朱瞻基唇边,道:“爹,你尝尝,肯定不烫的。”
待到被朱祁镇喂完了整碗药,朱瞻基平息了不到一刻,呼吸越急促,还有太多的话想要出口,可身体却不允许了。
朱瞻基像是想要抓紧最后一丝机会,对着朱祁镇艰难开口道:“千万……千万不要忘记答应过我的话……”
虽然有些惊惧疼爱自己的父亲的面色,但朱祁镇还是连连点头,坚定道:“我不会忘的!”
得到儿子的肯定答复,靠着引枕的朱瞻基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头晕目眩,眼前骤然一片漆黑,身体也愈冰冷,手脚也不再听从使唤,僵直地停在原地。
靖难,应天,远征,皇太孙,顺天,太子,平乱,耕织,劝农,长子,巡边,冲锋破阵……
战马的嘶鸣、敌人的哀嚎、洪灾蝗灾后所剩无几的粮食,路边饥民的无助号哭,耕田中郁郁葱葱的青苗,田野收割后麦秆汁液的香气,书案间、生宣上逐渐氤氲的水墨颜料,儿女们围绕在身边的欢声笑语……
这一生的事情如过眼云烟匆匆流去,不容半分迟疑,朱瞻基只抓住了那最后一缕,努力张开手掌,嗬嗬嘶哑着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仍旧组不成词。
朱祁镇不安地想要后退,朱予焕见状牵紧了他的手,微微侧身挡住朱祁镇的视线,免得朱祁镇因为太过害怕而失仪。
宣德皇帝粗重的呼吸声渐渐消失,朱予焕偷偷看去,见他面色青紫,瞳孔渐渐扩散,终于再也没有了动静。
张太后第一个意识到儿子已经没了生机,终于没了平日里的云淡风轻,伏在儿子榻边痛哭失声。王瑾也立刻跪地大哭,宫人们更不敢慢一刻,王瑾哭后又出去报丧,一时间乾清宫内哭声一片。
朱予焕只觉得心中千钧落地,在心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连额头的刺痛都减轻不少,她搂着朱祁镇的肩膀,叮嘱道:“镇哥儿,爹爹不在了。”
朱祁镇这才恍恍惚惚地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如今成了没爹的孩子,也跟着哇哇大哭。
朱予焕在心底复述着皇帝的遗诏——如今该叫大行皇帝了。
天不假年,命该如此……
“老娘娘,娘娘,贵妃来了……”
张太后正沉浸在失去儿子的悲痛中,哪有闲情管这些,还是身为皇后的胡善祥开口道:“快请贵妃进来。还有,报丧的消息都安排下去,”
“是……”
孙贵妃一进殿内便直奔朱瞻基身边,看她髻松散,就能猜到她只披了外衣就赶了过来,只可惜此时朱瞻基已经没了声息,不管孙贵妃如何查看,都无法再得到任何回应。
孙贵妃这才明白生了什么,不由怔怔地呆在原地。她因着朱瞻基的食言而患上心病,闭门不出,且朱瞻基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她如何知道自己的别扭和赌气让她连丈夫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张太后已经从失去长子的悲痛中走了出来,见孙贵妃仍旧痴痴地望着朱瞻基的遗容,对着胡善祥平静开口道:“皇后,传人来为大行皇帝整理仪容。”
胡善祥应声道:“是。”
张太后扫视了一番,问道:“贵妃身边的宫人呢?把贵妃拉开,送回宫中。”她本就因为儿子的英年早逝悲愤不已,正是一肚子火的时候,又想到孙贵妃和朱瞻基闹别扭,以至儿子临死前都没能见她一面,说话更不会留情面。
瑞兰未曾想到皇帝竟然骤然崩逝,呆在了原地,如今听到张太后的话,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拉住孙贵妃。
孙贵妃早已经伸手去抚朱瞻基的脸颊,察觉到残存的温度,孙贵妃这才哭道:“小爷,小爷……”
大概是悲至深处,她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是哀哀哭泣。
朱予焕心中没什么波澜,只是松开靠在自己身前低声哭泣的朱祁镇,道:“镇哥儿,去宽慰宽慰贵妃娘娘。”
朱祁镇抬眼看向母亲,见她在床榻前执意不肯离开,榻上又是已经驾鹤西去的父亲,他一时间也不想上前,只是抓紧了朱予焕的衣袖。
张太后冷冷道:“顾命大臣马上便要入宫,贵妃,从前你是大行皇帝妃嫔,可以任性随心,但如今你是新君之母,理应端庄持重,不可肆意妄为。”
孙贵妃心中只有连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的丈夫,悲从中来,只是哭喊着朱瞻基。
张太后刀子一般的目光看向瑞兰,瑞兰一咬牙,用了狠劲儿将孙贵妃拉了起来,孙贵妃抽泣道:“娘,我错了……是我小性子……”
张太后不愿意再听这些,只是喝止道:“我刚才说了什么?”她见孙贵妃被自己吓住,只喃喃重复刚才的话,不耐地开口道:“你到底还有没有几分未来圣母皇太后的尊严!怎么,是不想让太子顺利继位吗!”
孙贵妃这才止了哭声,她先是望着张太后,许久之后才转头看向胡善祥,道:“皇太后……”
见她总算平静下来,张太后冷呵一声,道:“一个是中宫皇后,一个是太子生母,没有冷落哪个的道理。你既然心心念念太后的位置,就不要忘记太后应有的职责,天下岂有坐享权力而无需费神的美差?”她瞥了一眼瑞兰,道:“还不将新帝的生母送回宫中?”
瑞兰急忙应了一声,半推半搡带着孙贵妃出了乾清宫。
直到感受到雪花落在自己的脸上,孙贵妃这才恍恍惚惚地明白过来,原来张太后以为自己是担忧太后的位置没了,所以才如此痛哭。
她望着因为落雪而昏黄的天空,更觉什么叫做悲从中来。即便她是新君之母,那又如何呢?没有小爷在,她仍旧要低人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