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人有身,便有自私之理,宜其与道难一。
——程颐
宋齐愈绝没有想到,竟会收到莲观的书信。
他急忙展开,见信上是卫夫人小楷字体,笔致温婉,满纸娟雅,再看内文——
宋君齐愈足下:汴舟一别,倏然两载。君可记轻帆明月、隔窗夜语?一枕清风,犹响耳畔;傲骨奇峰,可曾凌云?奈何夜短语促,憾未畅怀;山长水远,佳会难再。拙词一阕,稍寄鄙衷。千里叨扰,惶怯惶怯。敬申寸悃,勿劳赐复。秋祺。七月十五日,雨夕,莲观顿谨启。
信后附了一词,是《临江仙》——
露送秋霜莲送雨,一池缱绻余情。寒蝉辞树细叮咛。数枝枝叶叶,忆嫩嫩青青。
一茎幽香洁自守,晚荷仍旧亭亭。相逢却更叹伶俜。隔窗不见影,帘外语声轻。
当时秋光似金、天青如碧,宋齐愈原本惊喜拆信,等读罢,却不禁怔住,心里凉惘惘,如阴秋落雨。原来不止他念念不忘,莲观竟比他更眷念舟中那一席偶遇言谈。细品词中一腔幽意,笔端清思婉意,那“一池缱绻余情”,令他既欣慰,又伤怀,更涌起无限怜惜。
莲观不同于他,他可交游,可纵谈,可四处漫走,莲观却只能幽居深闺,惜叹光阴。恐怕是情思难耐,才敢这样贸然越礼寄书。信尾说“勿劳赐复”,不让他回信,又让他如鲠在喉,怅闷不已。想一想也是,闺阁之中,岂能随意和男子私通书简?但至少也该让他知道身世姓名,这样无形无迹,隔空想望,比那夜舟中隔窗夜谈更让人恨痒难耐。
他看信中“千里叨扰”四字,难道莲观的父亲被差遣到外路州任职了?他忙回去问太学的门吏,那门吏说是个中年男子来送的信,看衣着是商人,听说话是荆湖口音,不过那人并没多说什么,留下信便走了。
京中都难寻,何况是外路州?天下二十四路、二百四十二州、三十四府、五十二军,到哪里去找?
但他不死心,又辗转托朋友,去吏部找来这两年赴外任的员外郎名录,姓张和章的有几十位,其中有女儿的又占到一半,但莲观姓名样貌他一无所知,再往下就没法继续打问,他只好罢手。
过了两个月,他又收到一封莲观的来信。信中仍是简短几句遥问致思之语,信后又附了一词,仍然笔致深婉,词句清妙,让他吟咏不已,惆怅不已。
此后,每隔一两个月,他总会收到莲观的信,却始终不知道莲观家世姓名,也偏偏遇不到、问不出送信之人。宋齐愈本是洒落随性之人,再大的事,都能一笑了之,然而对于莲观,他却郁结出一段缠绵不尽之思,无人之时,总是不由得深憾长叹。
怅闷之下,他填了一《虞美人》,却不知该寄往哪里。
轻舟不渡相思客,沧海愁消渴。一轮明月两心间,寂寞窗边千里共秋寒。
相知何叹缘深浅,片语终生念。江湖到此一峰青,过尽千山万水总嫌平。
自宋兴科举以来,京城盛行“榜下择婿”,每到殿试榜之时,高官巨富之家,凡有待嫁之女的,都来皇城争抢新科进士做女婿,而进士又多出自贫寒,正是财与才珠联,富与贵璧合。尤其推行“三舍法”以来,从太学生历年学业评等,就可大致预计将来殿试名次,富贵之家为抢先得手,便兴起预定女婿之风。
宋齐愈自从进入太学,一路风评极佳,当他以外舍第一名升入内舍,京中很多贵宦巨商便已纷纷寻媒人来提亲,连太师蔡京、枢密院郑居中都遣人说合。宋齐愈凡事都可大而化之,对于择妻却不肯轻易将就,因此全都婉拒了。
他所见所闻之女子,没有一个及得上莲观。莲观一封又一封书信,因文见情,由词观心,让他越心意坚定。虽然始终找寻不到莲观下落,但他想,只要书信不断,莲观不嫁,他便愿等。
几天前,他收到了莲观的第九封信,终于知道了莲观的家世。
“不尤兄,我正要找你。”
赵不尤还未走进老乐清茶坊,乐致和已经迎了出来。他请赵不尤进到店中,选了临河的那个茶座,平时这里桌椅都极洁净,今天擦拭得却略有些草草,桌面上还有些灰痕。乐致和忙用布帕又拭净,才请赵不尤坐下:“不尤兄稍待,我去点茶。”说着便走到后门去准备茶水。
赵不尤扭头望向河对岸,墨儿这两天接了桩案子,正在对面十千脚店查看。不过从这里望不到什么。他又回头看乐致和点茶。
乐致和于茶极讲究,到水缸旁,灌了一铜汤瓶水,安顿到茶炉上。又走到茶柜边,从最上面一格取下一只小青瓷罐,从罐子拈出一小团茶饼,用一张净纸包裹好,放入木砧钵里捣碎,倒进一只青石小茶碾里,将茶碾细。又用白绢茶罗筛了一道,细茶末如雪霰一般落到白纸上。而后,用茶匙各舀了一匙茶末在茶瓯中,端着走了过来。
赵不尤想起那只新客船,问道:“清明那天,泊在这岸边的那只新客船你可留意过?”
乐致和将茶盏轻放到桌上:“那天,我清早起来打开门就见它已泊在那里,恐怕是夜里驶过来的,当时并没有多在意。”
“船上的人呢?有没有见到?”
“并没见有人上下船,不过后来听到那船里有男男女女在说笑唱歌,听着至少有七八个人,窗户都关着,只隐约看到人影晃动。恐怕是我去后面烧水时上的船。事之后,也没见人下船——”
这时,门外炉子上的汤瓶出气啸之声,水已沸了。乐致和忙过去提了汤瓶,又回到桌前,将汤瓶流嘴对着茶盏边沿,轻轻注入沸水,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形如小刷帚一般的茶筅,一边注水,一边快搅动。
顷刻间,青黑的茶盏中雪浪翻涌,恍然间如同一幅沧海烟雨图,一股清香随之沁入鼻息。
“不尤兄请!”
赵不尤轻啜了一口,清苦微甘,如春烟,似秋露,不由得赞道:“好茶好艺,这是什么茶?”
“玉除清赏。上月有个茶商朋友分了我一些,总共只有十饼。原本是要在清明琴会上,请各位一起品尝——”乐致和脸上笑意散去,深叹了一声,坐了下来,已无心绪给自己点茶。
“你刚才说正要找我?”
“关于郎繁,我想起一件事。”
“哦?”
“寒食之前,我在这里有两次望见他在对岸,进了十千脚店。”
“他一个人?”
“嗯。其中一次,郎繁进店后,我朝对面张望,对面楼上北窗开着,过了一会儿,那窗户里露出郎繁的脸,还朝我这里望了一眼,我当时在左边那个棚子下面,他应该没见到我。接着他就关上了窗户。当时我还有些纳闷,他只要出东城,若不是去简庄兄那里,便是来我这里,难得见他进那间脚店。”
“他每次在里面坐多久?”
“大概半个多时辰。更让我纳闷的是,我以为他出来后,会来我这里,还准备好了茶,两次他却都直接进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