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妻子和两个儿子都不愿再经营那船,已转卖给他人了。”
“卖给了什么人?”
“是一位杭州的船商,有卖契,我抄了一份。”
回主簿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递给赵不尤,赵不尤接过一看,关于买家,上面只写了“杭州船商朱白河”,身份来历都不清楚。再看卖价,竟是八百贯。
梅船并非新船,时价最多五百贯。造一只新船也不过六百贯,朱白河为何要用如此高价买下梅船?他和冒充梅利强的船主是什么关系?难道是一个人?
应天府已查不出什么,赵不尤告别回主簿,把租来的马还了回去。刚离开鞍马店,眼角无意中扫过一人,石青绸衫,是个壮年男子,正在斜对街一个书摊子边翻书。赵不尤一眼便看出,那人的手势神态,没有丝毫心思在书上,显然是在装样子。此人应该正是方才茶店门外躲到榆树后的那人,他在跟踪自己。
正愁找不到线索,赵不尤装作不见,抬脚走向码头。走了一段路,觉那个男子果然在后面跟了上来。
应天府去往汴京的船只都泊在西城门外的河岸边,赵不尤找好一只客船,船主还得等客,他便先去岸边一座茶坊里,要了两样菜、一瓶酒。他原本要坐到临河的座上,但那男子跟到码头后,不知躲到了哪里,应该就在附近,赵不尤便选了靠里一个座,能望见河岸,但岸边的人不容易看见自己。酒菜上来之后,他一边吃,一边偷眼望着河岸,那个石青绸衫果然走了过来,装作没事闲逛的样子,赵不尤忙侧转身低头吃菜。那男子走到那只客船边,向船主打问了些什么,随即上了那船,走进客舱里。他竟要跟到船上去,赵不尤放心吃起来。
吃过后,他见店主五十多岁,待人活络,便问道:“店家,你可是常年在这里经营?”
“可不是,这店从我祖父算起,已经三代了。”
“你可知道一个叫梅利强的客船船主?”
“老梅?他是我家的常客,跟我年纪差不多,可惜太贪杯,去年腊月喝醉跌进水里淹死了。”
“他死后这三个多月,你可再见到过那只梅船?”
“听说梅船已卖给外乡的客商了,被买走后,再没见过,直到前一阵,我似乎看到过一次。”
“什么时候?”
“嗯……大约是寒食第二天,开始动火了。那船从我门前驶过去,我见船帆上似乎有一大朵梅花图样。不过那天生意好,店里忙,只看了一眼,没工夫细看。”
这时水边那只客船的船主在船头大声招呼,船要开了,赵不尤便付了饭钱,谢过店家,下岸上了船。
这船也是两排六间小客舱,船主将赵不尤安置在左边中间的小舱里。大舱中没见那个石青绸衫,应该在小舱里,不过小舱门都关着。
赵不尤便不去管他,走进自己舱里,坐在床头,斜靠在窗边,望着窗外又思索起来。目前既无法得知那个冒充梅船船主之人的真实身份,也不清楚郎繁和章美为何要在寒食节来应天府。梅船又凭空消失,船上二十几个人一起死于另一只客船,唯一的活口谷二十七又服毒自尽……
自从开始做讼师,他经手过数百个案子,从没有哪个案子如此离奇迷乱,更未如此茫然,毫无入手之处。
虽然如此,他却并不气馁,心想再离奇,也是人做出来的事情,正如程颐、程颢二先生所言,天下之事,无非理与欲。做这事的人,必定出于某种欲,也必定依循某种理。当然二程之“理”是天理、仁义,而赵不尤自家体会,理不但有善恶之理,更有事物之理。比如执刀杀人,其中既有善恶是非之理,也有为何杀人及如何杀人之理,即事物之理,这无关善恶对错,只是事物真相。若连一个人是否杀人,因何杀人都不清楚,就难以判断是非对错。
真相在先,善恶在后。
不过,无论如何,只要顺着“理欲”二字,总能查明真相,不同只在于迟。
他理了理头绪,接下来,得摸清楚这几件事——
其一,简庄究竟是从何人口中得知应天府梁侍郎地址?
其二,去十千脚店查问,寒食节前和郎繁密会之人是谁?
其三,郎繁生前将两朵梅花藏在墨筒之中,是否有什么深意?
其四,托人去杭州打问买梅船的朱白河是什么人?
其五,梅船何以在众目观望之下凭空消失?
这五件事,只要查明其中一件,都能找出些头绪。
他正默默寻思着,忽觉得右肘有些酸痛,他的右胳膊一直支在窗沿上,窗框底沿只有一条窄木,因此有些硌。他放下胳膊,一边舒活关节,一边望着那窗沿,想起以前没有留意到,现郎繁及二十几具尸体的那只新客船的窗底沿不太一样,镶了块木板,要宽一些。他想,还得再加一条——
第六,再去仔细查看一遍那只新客船。
上回着意于郎繁及二十几具尸体,没有亲自探查那船。那只船绝非偶然停在那里,或许那船上会有些线索。
此外,还有跟踪自己的那个石青绸衫男子,他是什么来路?难道也和此案有关?若真是为此而来,那再好不过,正好从他身上探出些踪迹。
斜阳照进卧房,温悦坐在床边收拾衣物,瓣儿在外间教琥儿认字,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夏嫂正在准备晚饭。
温悦细心叠着丈夫的一件半旧衫子,想起母亲的话,不由得笑叹了一声。当年父亲将她许给赵不尤,一是看重他的宗室身份,二则是相中了他的人品。母亲却有些不乐意,说赵不尤家世人才都不必说,但看着志向大了些,身为宗室子弟,又不能出仕任官,做不了事,自然会郁郁不得志。到时候嫁过去,他一肚子气恐怕会撒到温悦身上。
温悦只在相亲时隔着帘子偷偷瞧了瞧赵不尤,第一眼就中意于他的沉雄之气,觉着不似一般文弱士子,这才是男儿汉。听母亲这样说,她反倒更加乐意了。她不愿嫁个被朝廷供养、无所事事的宗室子弟。觉着身为男儿,就该像她父亲,尽己之才,立一番功业。赵不尤有志气,自然会去找些事来做。
如今看来,她猜对了。成婚不久,赵不尤就和她商议,搬离了敦宗院,住到了民间,做起讼师的事。成天忙个不住,却至少有一半的事都是白替人劳累,收不到钱。温悦出身仕宦人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自小衣食优裕。起初她的确有些不适,但好在她生性随和,很快也就惯了。看着那些人敬服感激丈夫,她自己也觉着快慰。何况丈夫对她,始终爱敬不减。
温悦唯一担心的是,丈夫性子太直,打理讼案时,只认理,不认人,遇到权臣豪门也不退让。就像眼下这桩梅船案,连开封府尹都压住不敢碰,赵不尤却丝毫没有退意。不知道这案子背后藏了些什么,只盼不要惹出什么祸端才好。
温悦正在默想,忽听夏嫂在厨房里惊叫起来。她忙起身出去,快步赶到厨房,瓣儿和琥儿已经站在门边,朝里惊望着。夏嫂在里面连声叫嚷:“爷咯!这是怎么了?”
她走进去一看,夏嫂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捏着根切了一半的大葱,望着地上仍在叫嚷。地上躺着一只猫,龇着牙,嘴边吐出一些白沫,一动不动。嘴前不远处,掉了一条被撕咬了大半的鲤鱼。看来是这猫偷吃了这鱼,中毒而亡。
温悦忙道:“瓣儿,带琥儿到堂屋去!”
瓣儿忙应声牵着琥儿躲开了。
夏嫂惊声道:“我剖好洗好了这鱼,挂在柱子上沥水,正忙着切菜,这猫不知啥时间溜了进来,这么高都能把鱼叼下来,它怪叫了两声,我才觉,等回头看时,它抽搐了几下,就不动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