纾民阨,阜邦财,使兼并豪强者不得作。
市之大政,于是乎在。
——王安石
“你可还记得几年前咱们两个论‘信’?”周长清忽然问。
冯赛心头正乱,不知道周长清为何忽然提到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时时候未到,你恐怕未必真的能解透。我儒家的学问,正要在行事中去思、去解、去行,才是活学问。如今你遇了事,正是体认的好时机。”
几年前闲谈时,周长清曾问冯赛:“你如何看这个‘信’字?”
当时,冯赛略想了想,随口答道:“人心难测,人与人交往,先求的便是一个‘信’字。信得过,才愿交往;信多少,便交往到多少地步。”
“道理是对了,却不深透。你如何解孔子所言‘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获信于人,才能自立?”冯赛虽读过儒家经典,却只是顺眼看过,从不曾深思。
“你把个‘信’字看得小了。”周长清笑着摇了摇头。
“小弟读书不精,还请大哥详解。”
“我也不敢说真悟透了这个字。不过,这些年反复思忖,多少有些自家体认。在我看来,这一个‘信’字,由里及外,能分作四层——心、我、人、世。”
“哦?这见解头回听到,大哥快讲讲。”
“先来说心。人心乃人之本,信,先是从心开始。你信什么,便是什么。”
“境由心造我倒知道,但信什么便是什么,怎么解?”
“譬如一人生在屠夫之家,其父自小就教导他,你这一世注定了只能做屠夫。那孩子若信了,一生便只把自己当作屠夫。他若不信,便会试着去做其他人。譬如他相信自己能做个剑客,便会去学剑;若信自己能成君子,便会去学圣人之学。”
“有道理。不但境由心造,这人生一世,也是由自家心中所信而定。”
“这里面还有一层更要紧的意思。”
“什么?”
“心是个虚空的物事,人总得装些东西进去,才能安心。有人装功名富贵,有人装圣贤道理。多少都得依仗些外物,才立得起来。一旦外物没了,心便像皮囊漏了气一般,人也就倒了。就如咱们做生意,有了钱,才觉得气壮,没了钱,便低头丧气。这便是把自己的心当作了钱。佛家这一点解得深透,心只是个空明,不依不傍,不增不减。穷也好,富也罢,心能始终空明,人才屹立不倒。于得失之际,才能始终安然。”
“不忘初心?”
“对,看一个人,不看他有什么,而要看他没有的时节。最简便的法子,是看他闲来无事、独自静处时候。他若能坐着住,享得了清静,这人便是他自己。若是坐立不安,总得抓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安心,这人便是失信于心,自家做不得主,也难立得起来。”
回想起往日这段话,冯赛忽然明白周长清的深意,忙惭愧道:“大哥,一遇事情,我便丢了心。”
“心我只在一念间。你这一愧,心便已回来。不论多大多难的事,只要这心没有被困住压死,便已经赢了三分。可喜可贺,来敬你一杯!”周长清笑着举起杯。
“该我敬大哥才是,若不是大哥警醒,我恐怕再也站立不起了。”冯赛望着周长清,无限感怀。
两人饮尽后,周长清收起笑容:“好!你的心既已回来,咱们就好说正事。你这事我只听了个大概,前后原委你再细细说一下。”
“事情起于那个富商汪石,大哥也见过他一回。”
“嗯,当时我看他人虽然年轻,心性却还算淳朴。不过目光中似乎隐隐藏了些什么。只是那次匆匆一会,来不及细观。没想到竟藏了这么大祸端。他的来路你清楚吗?”
“不很清楚。今年正月底,我才第一次见他……”
冯赛见到汪石之前,其实就已经先听到了他的名头——今年年初,汪石救了京城的粮荒。
每年京城至少要六百万石粮食,主要由东南经汴河运来。其他三条河中,只有五丈河稍多一些,主运河北、京东路的粮食,但也不到十分之一。
原先朝廷向农人征税,主要收粮帛实物。到神宗时,王安石认为食物运送艰难,农人为交粮,常常要奔波几十甚至上百里路。而且各地丰歉不一,粮食又囤积于汴京,储蓄过多时,常常霉败腐烂,有些路州却因为灾荒而饿死人。因此,他推出“均输法”,在江淮等地,将收粮改折为现钱,按照京城及边地所需粮食数量,由运司在粮丰价低的路州籴买粮食,漕运至京。这样,既能避免粮食积蓄过多,又能调剂各地粮价。
然而,后来运司官员为谋求政绩,将均输籴本钱当作羡余,进奉给天子私库。籴本亏减,均输法因此数度大坏,漕运屡次中断,已导致过几次粮荒。
近年来,官家崇修宫观、起造艮岳,需要大量花木竹石,大多都从东南水路运来,叫“花石纲”,一块太湖石运到汴京,人力物费就要耗去数千贯,有时石头太高,便沿路拆除桥梁。仅汴河虹桥就拆而复建了数次。劳民伤财不说,更不断侵占水运,粮食运送常常受阻。几年间,京城粮价从早先的一斗几十文,一路涨到百文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