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4章奔月(上)
含元殿前,一片凝肃,只有南哲子苍老的声音。
「昊天生万物,万物之运行合于天律,而天律幽远,大唐以麟权窥之,名曰运势。」南修静立着,「而运势在万事之上,固知世事之趋势,未能知世事本身。」
「何为世事本身也?」其人自问。
「我所立之台如何老去,所穿之衣何时腐蚀,今我受此寒风,身躯病否?尔等众卿之中,谁人谎言贪污?」南修缓慢而郑重道,「乃至南城田地之中,一株细草能否过此寒冬?西池湖底之中,此刻多少鱼儿正在死去?万千细巨大小之事,皆有万千之变化,共同拧束为所谓『世运』,此之为世事本身。」
「《易》,观世事本身之变化也。」
「几千年来,诸贤治于《易》者不可胜数,然入其门者十中无一,精一篇者为青史名贤,能尽知《易》者,除却几位古圣,千年无一。而今日,四殿下知之。」
不必说得多细,在场之人俱是读过圣贤书之人,没人不知《易》这一儒门至经意味着什麽。
天下绝大多数的士人,都没有资格触碰到它。
那是传承了几千年的儒家对这个世界最高最深的理解,代表着人能像掌握长矛和火焰一样去掌握世事的变化,它所欲达目的的高远造成了其内容的玄奥,令无数儒士难登其峰。
在整个人间,这或者都是最难习得的一本道书。
儒家修习《易》经之人俱是内学名贤,非独需过人的洞察与理解,亦需对天地有某种玄妙的感知,而即便如此,也仅仅是摸到了《易》的门槛,稍微触摸到了些玄妙,从此一知半解。
落于应用,则要麽所观测之世事往往出现意料之外的变化,要麽只能观测某一类世事,而一旦掺入外因变多,就卜象纷乱,难以解读。
但绝非意味着《易》是虚假之书。
不谈青史中握《易》之人辅佐君主,乱世之中如鬼魅之师,总如仙人指路,即便《易》之本身,其逻辑也是清晰地展现给所有人。
其先洞察万事变化之规律,锚定事物从产生到消亡的状态等等,在完全解析这个世界之后,将亿万事物不停变化的世界抽象为一套规律符号,而符号能否在为人所用,则在于所用之人的「天感」。
天感更强之人研修《易》经,确实可以触摸到某种更本质的玄妙,乃至在另一个维度偶然一瞥一样事物的「未来」。
因而所有人都能在此时感受到一种历史降临般的窒息。
天生「知命心」者,已足以深修《易》书,但人窥天道,永远隔膜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但若此人恰好又身负麟血,上接苍天呢?
所谓「天·麟·易」的观世之道,就此豁然贯通。
《易》不再玄涩模糊,麟诏不再只应于国运,这位四殿下立在这里,他面前的一切世事之来去就都映照在眼中。
其实在《易》全然修成之前,另一种侧面的神迹早就在神京上层有所验证了——这位四殿下是诸皇子皇女中唯一可以自行上问天意,而得诏示之人,正如幻楼中的「大星在西,宜为中辅」之言,而不必只接受麒麟对于国运的诏示。
同样的神迹也体现在修行中,这位殿下在尚未开脉的时候已能调动天地之力,这早是二十年前的修界传说。
很多人在这一刻其实不太敢相信,所谓「天人」,所谓「天镜」,真的能在人的手中抟合出来吗?
但一切疑问,在那位四殿下真的立于中阶之上时,就在安静中全然消弭殆尽了。
你还要什麽样的证明呢?
当那袭与天同色的素衣立在那里,当那双清平的眸子垂落下来,他不需要任何威严,每个人在这一刻都感觉被洞彻心扉。
四皇子李知,他质朴的行止如同上古的尧舜,他无感情的眸子真如《易》的人格化身。
很多身怀修为的人在真气灵玄的反馈之中都感受不到此人的存在——他像一滴水进入一片水,化在了这方天地之中。
殿前众卿,这一刻思绪万千。
但很多人在最幽微的深处掠过的同一个念头是——嗣位之定,似乎没有什麽疑义了。
圣人威严的淡声在这时落下:「永彻,你眼中所见天地,是何模样?」
四殿下躬身而拜,声淡如天:「禀陛下,儿臣见高台之损磨,见天风之动荡,见眼前师友身躯之伤老,见场上众卿万般之微绪。天地所有者,儿臣皆感而知之,并见其所欲往与应往。」
「天地万物,你皆可知断麽?」
「儿臣需有知见,而后能断之。」李知躬身应答。
众卿中不知多少人莫名松了口气。
这倒合乎情理,这位天人虽然上通天意,但毕竟仍保留着人的特质,其感知世界的方式依然是五感,真玄,以及与天楼一样的「此方天地」。
只是在他「知见」的区域中,一切都如天亲临。
五感可以欺骗和屏蔽,真玄此时在这宫城中就已禁绝,真的令人屏息的是「天地之力」。谁知这位殿下能照见多少呢?一百丈?一里?五里?
总之在这方区域之内,他就近于昊天化身。
此之为「天人」也。
而「知见区域」绝非只是距离上的概念,今千里之外两剑客相决斗,两人出身生平置于这位殿下之前,其人是否能即刻知其结果?衙狱一生死案难决,案卷摆在面前,其人又是否能一眼知其真相?
此之为「天镜」也。
圣人已再度淡声问道:「古往今来,亦在你目前皆明吗?」
「儿臣难索过往,而能见今与来也。」
众卿中又不知多少人莫名松了口气。
但很多人已同时想到——这位殿下才刚刚二十岁,脉树七生而已。
如今他身怀「天麟易」,修行岂有门槛?政事岂有不明?二十年丶三十年之后,大唐之君……将是人间何等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