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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4章 剑(第1页)

第564章剑

少年的样子几乎如同溺水,有些踉跄地要站起来,许绰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你去哪里?」

「我不知道……」裴液怔然道,只定定望着那方小塘。

他第一次感到如此赤裸地暴露于天地,刚刚被包裹融化时他感到想要摆脱的昏噩,如今心简规摹出一颗清醒的心灵,他才真正感到窒息的痛苦。

苍茫无垠的海里,水与水们随意共舞着,遵循风的引导,顺应海的趋势,它们汇成海浪形成暗流,不必有什麽思想,彼此也没有什麽不同。

直到一滴水忽然生出了自由的意志。

天地的裹挟就如此难以忍受。

「剑就在你手里,裴液。」许绰轻声道,「先坐下。」

心中急切地有什麽想要喷,但偏偏找不到任何一处出口,裴液蹙着眉强行抑制下这种躁动,缓缓坐回檐下,如今他对自己心神的控制确实有所提升。

冷冽的夜风拂过火苗和两人的面庞,细飘的雪飞舞着,许绰身体缩在大棉氅中,旁边放着暖炉,不知已在这里等了多久。

她展开着一副旧卷,认真道:「你已握得心中一份至臻,现下需要的是以剑之本真引导出来,我想没人能给你一柄『真正的剑』,裴液,你是要自己找到『真正的剑』是什麽。」

裴液怔然低头看向手中所握,【山羽】,他最常佩也最常用的剑,每一处细节都足够熟悉,但许绰说得对,它是一柄剑,却不是剑权。

如果麟血和《易》是李知上达昊天的桥梁,那麽什麽才是剑执掌神异的原因呢?

小院檐下两人,一支烛火,仿佛淹没在无边的雪与夜里。

许绰讲话的声音缓慢而安静,手中旧卷满是勾画的痕迹:「你已知道要用哪一份心去握剑,但我想你尚不明了那份足以影响天地的力量。」

「如何明了?」

「我取来了《天地熔炉》。」

「……」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许绰认真而安静地看着他,抿了抿唇,声音很轻,「但这件事情从一开始,我是问过台主的。」

裴液心绪也莫名渐渐安静下来,就任由那滴水在海中随波逐流着,偏眸看着女子。

许绰将两只胳膊平平搭在膝盖上,望着灯烛外的夜色:「『剑在昊天之外』,司司姐把这个构想第一次讲给我的时候,就显得很天方夜谭。那是许相《二天》受到重重围攻的时候,现在回想,相府是过去人生中的一段美好梦境,但在当年,其实一切氛围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我和司司姐白天会帮许相梳理政务,夜晚时躺在一起,常常已经又累又困了,还是伴着惺忪的烛火聊个通宵。」

「她说是翻阅古籍时想到的灵感,那时候我们就很仔细地推论过这个假设。」许绰认真道,「剑术之所以起作用是在于影响或藉助天地,自然受天地包裹,那麽,如果我们将它从天地中剥离出来呢?使剑就归于剑之本身,那麽掌握这份力量的剑者,是不是就可以和昊天摆在同一擂台之上?」

「只是,我们可以努力寻得一位天资卓绝的剑才,但要他触摸到所谓『剑之本质』,却只是一个缥缈的愿望。」许绰向少年轻轻一笑,「抱歉,因为就连『剑之本质』这个概念,也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推断。」

「何况,剑道何以独立高峰,乃是几千年来的古问,何以能被我这种既不能握剑也不会修行的人解破呢?」

「……」

「后来,我长大些。」许绰顿了一会儿,轻声道,「就这件事问了很多剑派,云琅丶洞庭丶清微丶神宵……大概也有了一些了解。其实不必解得这亘古疑问,只要『剑』这样东西的神异确实内在于『剑』,你不必懂得,也可以尝试去触摸。」

「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从世上挑选合适的剑者,应宿羽丶祝高阳丶颜非卿……很多名字我都见过了,直到后来台主告诉我一个名字。」许绰笑了一下,「竟和我们幼时凭喜好挑选的剑者一样——越沐舟。」

裴液忍不住问:「为什麽?」

「不知道。」许绰轻叹,「台主不是李知这样的『知之者』,他说的话未必是必然应验的金律,但他说越沐舟或许可以做到,我便相信他,越沐舟死后他说你亦有机会,我就一直在等你至京。」

「头回见面时,我说你是我一直在等的那柄唯一的剑,可不是什麽薄情郎君随口就来的情话。」女子微笑一下。

「我已经知道我对馆主很重要啦。」裴液轻叹,「倒也不用重复那麽多回。」

「怎麽这样。」许绰托腮笑,「你分明是孤寡无依丶吃软不吃硬的执拗小孩儿,我多说几句甜言蜜语,你合该死心塌地才对。」

「我现在有猫,还有妹妹。」

许绰沉默一下,忽然轻轻一笑,语气随意道:「好吧,其实真正孤寡无依的是我啦。」

她扶柱站起身来,将手中旧卷递给他,垂眸淡声道:「为使你知见真剑,我便取了朱问的《天地熔炉》来,我想,你既欲乘剑而脱,接近天地之本质会对你有帮助的,但究竟能否悟得,还是得看你自己。」

裴液接过来:「何为《天地熔炉》?」

「是朱问为了彻底消解自己身性创立的术,他在当代儒家算是最通天理的一位,也只有他能写出这样的术。」许绰道,「你试着学学。」

裴液微怔:「可这不是天楼才能使用的吗……而且岂非等于自杀?」

「不是。朱问用它消解自己的身性,代表它足以消融一位天楼,不意味着它只能消解天楼之躯。」许绰认真讲着,与在学堂讲那本《论语》没什麽不同,「这两天我认真研读过这卷秘术了。朱问晋升天楼之后,身具真气丶灵玄丶天地丶性灵丶心神等一切,将自己封存为一个要素完整的小天地,他以此术将这座天地消解,便得一次成功的实证。你亦可以尝试此术,当然不足以证实天地之理,却仍然可以令你接近它。」

裴液有些理解了,但还是茫然:「现在学吗?」

「虽然难精,入门却不难的。」许绰道,「毕竟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自己的身体了,不是吗?」

裴液低头看向手中秘卷,他没想到自己会拿到它,还要学习它,但这些天里他也大概习惯了,许绰一直是走在他的前面,推演着可以抵达的路径,如今她把这卷秘术递给他,正面临门槛的他自无理由不接过来。

他展开第一行,是熟悉的丶乾净规整的墨字:「炼我为性,炼命为道。」

这道秘术确实比想像中好学,因为他的肉体凡胎并无天楼那样坚韧,他也不必封闭自己,只要将玄气引入,就可以开始消融自身了,此术真正高妙之处在于对人之身性透彻精准的层层解析,正是那位哲子前半生性理之学打下的基础,使得这种消融不是破坏,而是归还。

许绰在一旁仔细向他讲解着每一段文字,裴液飞地领悟着,正如女子所说,这神异的自毁之术入门并不困难。

裴液当然没有尝试消融自己这种危险的行径,他只是渐渐从《天地熔炉》真切地感受到了自身与当下天地的联系,或者说,它们隐约同一的本质。

他尝试融去了自己一片指甲,就像墨消融在水里一样。

许绰也安静下来了,裴液定定地看着这片已经看不见指甲的手指,从未如此真切地感觉到何为「天地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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