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记得。”庞冲道:“他虽不算是一个很好的杀手,但他是一条汉子。我很敬佩他,但却不同情。”
“很好。”公子羽点头,“我不希望你成为他,因为你要走的路更长更远,也更难。”
这句话说完,公子羽就忽然沉默了下来。
庞冲意识到,公子羽想要和他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果然,沉默许久后的公子羽忽然开口道:“今日约你来此,我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该做的事也已经做了。下了这座山,你我便是两条路上的人了。”
庞冲忽然涌起了一阵深深的伤感,他觉得还有很多话要说,但偏偏又不知从何说起。
沉吟许久后,庞冲忽然问道:“天罡地煞既然是公子爷一手所创的组织,那可曾为这股黑暗中的力量留名?”
公子羽闻言,不由微微抬头,目光越过庞冲投向远方,随后缓缓说道:“就叫风雨吧。”
“风雨……风雨……”庞冲口中喃喃咀嚼着这两个字,似在体会其中之意。
“风本无向,却能席卷八荒;雨本无势,却能无孔不入。”公子羽语气渐沉,“风若成狂,便能摧枯拉朽;雨若成势,就会化为洪涛,风雨合一,便是这世间最难以掌控抵抗的存在。而这就是我成立天罡地煞的初衷。”
庞冲闻言,禁不住一阵激灵,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
公子羽沉声道:“今日之后,我很期待在不久的将来,能够在江湖上听到风雨和你庞冲的名号。”
庞冲赫然起身,对着公子羽深深一拜,亦抱拳沉声回应道:“庞冲定不负公子爷所望!”
这一次,公子羽没有阻止庞冲的大拜之礼,而是端坐桌后受了一拜,而后他再次提起酒壶倒了两杯酒。
“当年你我相遇之后,我曾帮过你两次。”公子羽端起酒杯,缓缓说道:“我一直认为,事不过三这个原则有时候是很有道理的。临别在即,我便再给你一个承诺,将来你若遇到无法解决之事,我还可以帮你最后一次。你知道我替人解决麻烦的价格一向不低,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收你的银子,就当是你这些年为我驾车做事的回报吧。”
庞冲惊喜交集,“公子爷厚恩,庞冲真不知该如何回报……”眼睛一酸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双手捧着酒杯,手指却早已颤抖。
“这最后一杯酒,既是离别,也是践行。”公子羽微笑道:“敬你我相识之缘,也敬这数年的相随之情,从此江湖路远,便望你好自为之罢。”
言罢,公子羽举杯饮尽了杯中酒。
不知不觉中,庞冲早已泪流满面,他虽无数次十分期待的幻想过自己有真正独自离开公子羽的那一天,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却只觉得无比失落,甚至悲伤,更有些……不舍。
但他明白,他不可能一直跟着公子羽,他有和公子羽截然不同的目标和理想,这个江湖很大,他要自己去走去看去闯,更要去创造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公子羽瞧着他,心中不觉也涌起一阵说不清的异样之感。他虽游戏江湖,性格怪异行事不拘一格,更不会被寻常情感所困,但眼前之人与他江湖相随数年,庞冲就像是他的影子,曾帮他完成过多次艰难的任务,更重要的是,庞冲很对公子羽的脾性。所以若说公子羽对他没有情分是绝不可能的,但这一点却又偏偏是公子羽最忌讳的东西,于是多年来公子羽始终保持着当初与庞冲达成共识时的态度和距离,以免让自己被这种微妙的情感所左右。
但人生之中,总会在某一天与离别相遇,公子羽也以为当这一天来临时,自己会一直云淡风轻。可此刻他却现好像高估了自己的判断。
“你的心肠还是不够硬……”
公子羽忽然叹息道:“区区离别就能让你如此伤怀,我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生气。心肠不够硬的人,在江湖上是撑不起霸业的……”他忽然自嘲的笑了笑,纠正道:“所幸你本就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没有野心就不会有太多的欲望,如此也还算好。不然我还真不敢就这么把你放走了。”
庞冲仿佛出了神,不知到底有没有听懂公子羽那一番话。
过了一会儿,庞冲才缓缓站起身,他表情凝重,对公子羽躬身为礼,然后肃然说道:“不瞒公子爷,庞冲来之前曾想过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与公子爷听。”
公子羽微笑道:“我知道。但你也应该明白,我一向都不喜欢啰嗦的人和啰嗦的话。”
“是。”庞冲道:“所谓大恩不言谢,所以那些话我也就不说了,免得公子也觉得我矫情。”
公子羽笑了笑,道:“你现在已经是拥有半个风雨力量的地煞魁了,下了这座山,你就是有身份的人,虽然这个身份到底能有多少分量还需要你自己去努力,但从此刻起,你我之间便再无主从之分,所以公子爷这个称呼,你也不用再叫了。”
庞冲一怔,随即道:“公子爷对我有再造知遇之恩,就算叫你一声师父也不为过,庞冲岂能失了分寸礼数?”
公子羽却皱眉摇头道:“当年你我早有约定,无论我怎么帮你,都不能有师徒之名。第一,你一身武功并非是我传授,我只是教了你如何在江湖生存的方法而已。第二,我比你大不了多少,而我也不想收什么门徒。第三,以我如今所做的行当,与我牵连太深对你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最好永远别让太多人知晓。”
庞冲闻言,神色微变,随即叹道:“这些道理我明白,但以后无论我会走到哪一步,公子爷永远都是庞冲心中最尊敬的人,绝不会敢有半分怠慢。”
庞冲沉吟片刻,然后缓缓说道:“但公子爷不但对我有再造之恩,更待我如师如兄,所以……”他顿了一顿,嘴唇张了张,似乎有话哽在了喉咙。
公子羽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庞冲却忽然后退三步,他整了整衣衫站直了身板,然后对着公子羽拱手躬身,缓缓说道:“庞冲在此,跪谢……兄长!”
言罢,庞冲双膝跪地,朝着公子羽深深一拜。
兄长!
公子羽猛一听到这两个字,先是一怔,随后顿时呆住,然后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表情就开始从他的脸庞上浮现出来。
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称呼,也从未想到过这个称呼会从庞冲的口中说出来。
公子羽没有兄弟姐妹,在江湖上也没有真正的朋友,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便从未有人视他为“兄长”,就连他的同门师弟,也只是唤他师兄而已。
公子羽没有说话,他缓缓起身,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注视着跪拜在地的庞冲。
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但他的目光却逐渐温和,嘴角也勾起了一抹笑意,一种自内心的笑意。
然后,他脸上那复杂难喻的表情变很快消散,但目光却依旧温和。
庞冲郑重一拜,过了许久才缓缓抬头,这一刻他的脸色很平静,目光也很清澈。
“你起来罢。”公子羽微微抬手,示意庞冲起来。而后忽然长长一叹,幽然道:“你既将我视为兄长,那我今日对你所说的话,希望你能好好记着。”
庞冲恭谨地站起身,颔道:“兄长的话,庞冲一定会记得很好。”
公子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很好,收拾好你的东西,下山去吧。”
庞冲没有再说话,他小心翼翼地将玄玉令和那卷书册收进了怀中,然后对公子羽拱手:“兄长珍重,庞冲走了。”
公子羽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