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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常州城春阳明媚,而处中原西南之的黔州境内却已经连续数月阴雨绵绵,这里的人几乎已快忘记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了。三月多阴雨,这话放在黔州之来说,诚然不假。
黔州多高山密林,势险恶崎岖阴云厚重,绵绵细雨更是冷得透彻骨肉。此刻在黔州境内崇山峻岭中一条满是泥泞的小路上,却有一匹瘦马两条人影正脚步踉跄的艰难而行。
那匹马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说瘦骨嶙峋也毫不为过,但这却是一匹好马,至少从它的四肢骨架就能看得出。
而那两个人却是一老一小,俱都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两人的鞋子裤腿却早已被泥水浸湿,冷得直打哆嗦。
“我说师父啊,到底还要走多久才能出山啊?”那个小的忽然开口说话,他年约十四五岁的样子,身子骨干瘦,脸庞眉眼虽然生得不错隐有灵气泛现,但却同样瘦不拉几的没有二两肉,整个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顺便取下了斗笠,仰头望着高耸的群山,还略带些许稚气的脸上写满了无奈与疲惫。
“你是不是记错路了?我们都已经连续走了两了还没有走出这些山,这鬼气又湿又冷的,我的脚都快断了。”他又嘀咕着补了一句,刻意显示出他心中的不满之意。
“明川呐,我昨还给你说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才多大点劳累,你就受不了了?”
说话的老者年约六十上下的年岁,身板同样单薄瘦削,他蓑衣里面穿了一件破旧青步儒衫,斗笠下的脸虽然早已留下了岁月的痕迹,但却有一副读书人的文静书卷气,从他的相貌轮廓来看,老者年轻时候想必也是一个颇有本钱的翩翩少年郎。
叫明川的干瘦少年一听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气呼呼转过身瞪着老者,大声道:“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你教给我的这些道理我睡觉都能倒背如流了,可是后面还有一句叫行拂乱其所为。你看看现在我们这个样子,真是和这句话十分对应。”
他重重一脚踏在满是泥巴的路上,气鼓鼓继续说道:“我就说你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不要随便进山乱走,你偏不信。放着干净的大路你不走,现在好了,走了两都没看到出路,我看我们就算不冷死也会饿死在这深山野林里了。”
他越说越气,也不管路面满是泥泞,索性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路边不走了,斜着一双还算明亮的眼睛瞪着老者。
“哟,还能学以致用了,你小子挺有进步的嘛,如此看来,也不枉为师对你的谆谆教导。”老者牵着那匹瘦马停住,笑意吟吟望着少年。
明川翻了个白眼,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指着那匹瘦马,叫道:“还有这匹马,看到它我就来气,你看它还算是马吗?它自己连走路都费劲,它除了浪费我们的力气外还有什么用?我早就叫你把它卖了换几个钱留着不更好?你就是不听。你看看它那个样子,把它宰了也没几斤肉,简直就是个累赘。”
老者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个少年的脾性,他也不计较,只是轻轻拍了拍身边的瘦马,满怀情感说道:“这老伙计跟着我们好几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可别嫌弃它,上次你生病的时候可是它驮着你走了好几呢,难道你对它没有一点感情?”
明川再次忍不住翻了翻眼皮,冷笑一声,道:“那你怎么不说上次你骑它的时候差点被它把你摔到山下面的事?如果不是我眼疾手快拉你一把,你早就滚下山摔死了。你不还说哪要把它宰了吃肉给我补补身体?”
老者顿时呵呵干笑两声掩饰自己尴尬的脸色,道:“我那是说的气话,哪里能当真。再说我们不要与畜生一般见识,要做到君子坦荡荡,心胸能撑船。就算那次我真的被它摔死了,那也是我商意行的命数,怪不得它。”
原来老者的名字,叫做商意行。
倘若现在还有其他稍有见识的人在场,特别是江湖武林中人,如果听到“商意行”这个名字,一定会感到十分震惊的。
可是少年明川却只知道青衣儒衫的老者名叫商意行,至于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他却一概不知。在他眼里,他的师父就是一个动不动就爱用那些不甚明白的大道理对他说教的老穷酸,那是真的又穷又酸,还是个骗子。
“师父,我怎么老觉得你有点虚伪?”明川叹一声,摇头失望说道:“当初遇到你的时候,你说跟着你可以吃香喝辣,每月还有三两银子。哪知道跟着你在山上这几年每不是种青菜就是挑水,连半点油荤都没见到,更别提银子了。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拜你这个老酸儒为师,真是遇人不淑。”
青衫老者也干脆跟着一屁股坐在明川身旁,他伸手就给了少年头上一记爆栗,佯怒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你年纪还小岂能心存利欲之心?要学会做到正身树德,得失勿念。种菜挑水有何不好?至少你靠自己的付出不会被饿死。再说我不是教你学了那部《浩然明卷》了吗?那可是为师压箱底的东西,别人想学我还懒得教呢,你可不能不知好歹。”
明川被他敲得哎哟一声,伸手抱住了头。他龇牙咧嘴叫道:“你就别再给我提书了,我看到那些字就头痛。再说你教给我的那些道理有什么用,就我们两个人,我能去哪里引用证实那些道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商意行抬头望了望满是阴霾的空,“我这不就带你出来长见识了吗?”
“就这也叫长见识啊?”明川瞪大眼睛,双手从头到脚一阵比划,作了一个展示自己全身的手势,然后对着老穷酸一摊手,“跟着你我变成了这凄惨模样,你把这叫做长见识啊?如果早知道这就是见识,我还宁愿留在山上种菜呢。说起来临走的时候门口那两块的菜芽刚冒头,现在出来几个月了,也不知道它们长得怎样了。”他忽然一拍大腿,恍然道:“哎呀,临走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要把山上那几只讨厌的鸟收拾了?现在可好,我那两块菜绝对已经便宜它们了。”一边说一边咒骂,神情懊恼不已。
商意行见他那般着急模样,不禁有些哑然失笑。他看着明川的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轻声说道:“你连家里的菜都不会忘记,所以你又怎么会舍得丢了这匹老马呢?所谓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你虽有些牙尖嘴利,可心里是怎么样的为师岂能不知?我教给你的那些做人处世的道理,不是要你去给别人讲的,是要你自己懂。你给别人讲的道理再大再多,自己都不懂也做不到,那就变成了最可笑的没道理了。”他忽然低下头,似乎暗暗叹了一口气,道:“我带你出来,这条路是辛苦了一点,可也不是全无好处,你现在不怎么懂,但等你再大点,你自然就能明白了。”
要按平时老穷酸这样说话,明川早就跳起来用各种无赖理由和他对着干了。可现在明川分明能感受到老者语气中的意味深长,于是他破荒没有反驳,只有撇了撇嘴。
商意行望着远处看不到头的重重山脉,喃喃道:“明川,我让你读的其他书你可以偷懒,可是那《浩然明卷》你必须每用心体会,趁我还能喘几气,你有什么不懂的我还可以给你指点引导。你生得一副好坯子,可别胡乱糟蹋了赋。”
明川挤眉弄眼道:“师父,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今我必须得问了。你教我识文断字读圣贤书是让我明白做人的道理,这个我懂。可你说那《浩然明卷》是武功心法,这我就不懂了,我又不是那些武林中人,学这种东西有什么用?你说《浩然明卷》是下间最具正气的武功,难道学了以后种菜的时候就能事半功倍?”
商意行闻言,一时苦笑不得。他又伸手准备赏少年一个爆栗,可手到中途却停住了。他微微一叹,手掌搭在少年的肩头,轻声说道:“我教你圣贤书,就是要你明理树德,正气其精神;让你练习武功,是要强其体魄,树立以后独自面对未知困境的勇气。正所谓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顿了一顿,神情逐渐变了几分凝重,续道:“对武功而言,那并非只是武林中人的专属。古时至圣先师以君子之勇传君子六艺,其中就有‘御’‘射’之道。所以就算是读书人练习武功,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复又看了看明川,道:“我虽然的确是一个又穷又酸的读书人,可脑袋却不迂腐。我可不希望我的徒弟以后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
山间忽然袭来一阵冷风,吹得明川干瘦的身体一阵哆嗦。明川擦了一把鼻涕,缩着身子,说道:“我们就在山上种过日子挺好的。只要不行走江湖,就不会有麻烦。没有麻烦,那就没必要练武功。师父你不也常说要以德服人吗?”
“以德服人。说得没错。”商意行喃喃道:“谁不希望人人都可以有德讲理呢?可是偏偏这个世道,不能以道理去解决的事太多了,不和你讲道理的人也太多了。于是就有了如今这混乱的世道。”他对着明川一阵苦笑,道:“你也太真了,以为在山上就不会有麻烦?其实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已经身在江湖中了。”
他低下头,看着脚底下泥泞不堪的路,语气颇为无奈的低声叹道:“而有些麻烦,并不是某一个人的麻烦啊。”
他好像顿时陷入了沉默,又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明川眼神古怪看了看老穷酸,抽了一下鼻子,说道:“师父,今你好像有点不正常呢。”
商意行回过神,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这个江湖都不正常,何况是人呢?”
明川懒得再去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摸了摸肚子,苦着脸道:“师父啊,道理再多也得有力气,得填饱肚子啊。你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再下去我可就要饿死了。”
他一说完,肚子当真就咕噜响了起来。
商意行也皱了皱眉,道:“你肚子饿,我肚子也空了,昨不是还有几个馒头吗?”
明川伸手在怀里摸索一阵,取出来一个已经冷得硬的馒头。
“就剩下这一个了。”明川忽然眼珠子悄然一转,他把馒头递到商意行面前,道:“我是你徒弟,所以我尊老爱幼,给你。”
商意行呵呵一笑,伸手接过馒头,他心里暗喜,顺口说了一句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可他这句话话音还没落,就见明川紧盯着他的脸,道:“我已经尊老了,师父你会不会爱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