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戏
八号原子
在李红星的记忆里,小叔叔李圆明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戏疯子”。前半生,他痴迷戏剧,胆大妄为,甚至不惜触犯禁忌,偷看阴戏(给死人表演的戏曲)以至变成瞎子;后半生,他穷困潦倒,孑然一身,最终吊死在老家的古戏楼上。十六年后,为了调查小叔叔的死因,李红星重回老家,却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小叔叔早在上吊自杀之前就已经是个死人。凭空出现的古戏楼,黄皮子变成的村民,鸟面骷髅,县城剧院地下的千年古庙,人首蛇身的怪物……一个熟悉的世界正在崩塌,一个神秘的家族逐渐浮出水面,一个巨大的秘密即将揭露,一段尘封的历史将从暂停的时间中重新开启。
小叔叔
我从小就不喜欢剧院。
我小时候经常做一个噩梦。我跟小伙伴们去看戏,我们坐在黑漆漆的观众席里,两个眼睛盯着台上看孙猴子翻跟斗,那孙猴子一连翻了几十个跟斗,我看得目不转睛,正要大声拍手叫好,突然发觉剧场里面安静得不像话,我赶紧往左右一看,发现所有的座位都空了,跟我一起看戏的小伙伴们不知什么时候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坐在那儿。我再往台上一看,发觉原本灯火通明的舞台突然暗了,灯光变得很瘆人,照得演员脸上绿惨惨的,他们也不演戏了,猢狲们也不翻跟斗了,一个个都在台前站着,背过身去把脸谱一抹,再转过头来——
通常梦到这个时候就醒了,我不知道梦里那些人的脸谱下面,究竟是怎么一张脸,但我就是知道,那张脸看了绝对会让我吓掉魂,所以绝对不能去看。
所以我就醒了,据说这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防止人在自己的梦里被吓死。
我小时候经常做这个梦,每次做到这个梦,虽然没有被吓死,但却常常被吓得尿被子,于是我奶奶就要帮我洗床单(我父母过世早,我是由我奶奶带大的),她老人家一边坐在院子里洗床单,一边嘴里就骂我的小叔叔,据说我会做这个梦,都是我小叔叔给害的。
我的小叔叔是个瞎子,但他不是天生的瞎子。小叔叔究竟是怎么变瞎的,这在我家好像是件很忌讳的事,尤其是我奶奶,千万不能跟她提这事,最好连问都别问,否则她能连骂带哭地骂上大半天,骂的都是我们当地的土话,我们的土话里头有很多恶毒的词,现在的汉字里面是没有的,甚至连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听得懂的都不多,我把我能听出来的那些词拼凑在一起,凑成了一句话:
我的小叔叔是个臭不要脸的戏子,被人弄瞎了眼睛,逃回家来了。
如果那时我的年纪大一点,说不定就会往浪漫的方向去联想这句话。我的小叔叔长得一副好模样,他有一身跟大姑娘似的白皮,四肢很长,就像一匹春天里的马驹。而且他也没有瞎子的那种怪相,相反眼线细细长长的,弯成两个汪汪的横波,倒比大多数有眼睛的人来得好看。我小时候还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瞎子都像我小叔叔那么好看。
但我的小叔叔人很坏。
他瞎了之后,我们这儿的人好心给他安排工作,让他去看古戏楼,其实那儿也不用他看,古戏楼是建在水上的,坐船才能上去,一般游客根本没法靠近,不怕有人搞破坏。给他安排这个工作,纯属是照顾他。
我的小叔叔每天一早就跟着船工的船去戏楼上,中午由我给他去送饭。
那个戏台平时没表演的时候,就在台前摆了四个穿戏服的假人,一个居中的抚琴,一个侧坐的吹笛,一个手里拿着扇子像是在唱戏,还有一个手里拿着小鼓儿。
这四个假人做得都很粗糙,脸上还打着粉,涂着胭脂,眉毛和头发都是用真人的毛发做出来贴上去的,穿的衣服原本颜色是很鲜艳的,被太阳晒久了褪了色,又脏又旧,隔着水远看还好,凑近看就像四个僵尸。
我的小叔叔虽然是个瞎子,但是他的手非常巧,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看不见的情况下,给这四个假人的手上装了机括。我亲眼看见过小叔叔怎么戏弄人。他躲在戏台屏风的后面,听见有游客来了,就打开那个电动机括的开关,于是那四个假人就开始依次动起来。
其实假人能动得很有限,只有手腕的部位能稍微活动一下,但就是因为动的幅度很小,才更吓人。你想想,你要是隔着水往戏台上去望,望到四个一动不动的假人,其中一个假人突然悄悄摇了一下扇子,你再仔细去看,那个假人又不动了,你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这时你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另一个假人按在笛管上的手指动了一下,那感觉不知有多恐怖。我第一次见着假人动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头皮都炸麻了。
我的小叔叔就躲在屏风后面,听着游客在那边疑神疑鬼地一惊一乍,开心得满嘴里哼着小曲,若不是他人长得好看,那样子要多缺德就有多缺德,我跟我奶奶说了这事,她也骂小叔叔缺德,过去不知道帮自己积德,才会落到今天这种下场,可见我这个小叔叔一直都很坏。
我去给小叔叔送饭,跟他坐在戏台后边乘凉,我说:“小叔叔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我的小叔叔说:“嗯哪,你就问呗。”
我说:“我问了你不要不高兴。”
我的小叔叔说:“你能问出啥我不高兴的,你就问呗。”
我说:“你的眼睛是谁弄瞎的。”
小叔叔果然就不高兴了,他说:“谁跟你说我的眼睛是被人弄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