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它”的目的。
可我心里又隐隐地觉得,“它”的目的绝不止那么简单。
我领教过“它”的狡猾,知道有很多事,表面上看起来毫无关联,甚至完全没有意义,可最后都会归结在一起,把我引向“它”的目的。
所以“它”的目的,绝不是要叫我身上背一条人命那么简单。我隐隐地觉得,这个目的跟“它”在村口路上,想要阻止我回想起十多年前,我的小叔叔被人打死的事有关,当时“它”甚至不顾大罗马表还在我的手腕上就出来了,我现在知道“它”忌惮这块表,如果我真弄明白了该怎么使这块表,“它”就要反过来被我制住了。
“它”出来的目的,是要阻止我发现什么事。
我想起来了,我被菜明找到的时候,是在路边刨土。
我是要从路边挖出某样东西来。
菜明以为我在那片野地里埋了什么宝贝儿,想诱我说出来,他好去挖。
那个时候,我是想着自己这么个人,绝不能在村里明目张胆地挖那个东西,倒不如将计就计,就让菜明以为那片地里埋了什么好东西,让他替我去挖。他是个赖子,干什么都不奇怪,村里也没人敢管他。
是了,就是这个缘故,所以“它”才要唆使我掐死菜明,那时我的手上没有大罗马表,“它”能听到我脑子里在想什么。
“它”不单单是想叫我没法跟五老爷打听我的小叔叔在古戏楼上吊的事,“它”也要叫我找不到十多年前那桩事的线索,这越发让我觉得——这两件事有关联。
我现在遇到的这些事,包括我打听到的那些事,我自己想起来的事,就好像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大线团,上面冒出来一个个线头,每个线头都好像能拉出一根线来,可你去一扯,却发现根本扯不动,每个线头扯到最后都是死结,叫人无从着手。
多亏了“它”,我现在终于知道了,有两个线头是一根线上的,我终于可以解出一个活结来了。我的心突突直跳。
五老爷说:“今晚上月头好啊,不明不暗,正正好好,看着叫人心里头舒服。人心里头这一舒服,就懒得管俗世里的闲事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看看这月头,心里头就舒散了。”
五老爷说:“你走吧,以后别在我眼前逛游。”
小铁梅说:“你还不走,今晚上五老爷心情好,放你一马。”
五老爷说:“你们也都散了,我就一个人看看这月头。”
小铁梅挺尴尬,她原本想挨着五老爷,半张屁股都挨到椅子了,被五老爷这么一说,只能讪讪地站起来,说:“那我给你弄点热的吃食下酒。”
菜明怕五老爷,五老爷不叫他,他早溜到屋外头蹲着吸烟去了。
我晃晃悠悠站起来,走两步,到门口看得到月头的地方,深深吸了口气。我现在把五老爷给看清了。他一点儿也不胖,但人高大,壮实,肩有菜明两个宽,他之前往门口一站,整个人就把门外头的月光都给挡住了。
五老爷也一点儿不老,看起来至多四十来岁,长得有点像一个我看过的外国电影里的人(我后来想起来,那个电影叫《桥》,是保加利亚拍的),头发天生带卷儿,剃得贴着头皮,仍然一个个小卷子支棱着。看得出这个人头发硬,血里狠,不好对付。现在也不是大冷天,他身上却穿着个貂,敞开着门襟,底下不穿衣服,就穿一条宽松的绸裤子,脚上踩着一双阔口黑布鞋。这是我们这儿大赖子的打扮。
可我之前也见过不少赖子,我们这儿的赖子,就像菜明这样的,不学无术,成天斗鸡斗狗,斗蛐蛐儿斗狠,为一句话敢杀人,身上可没有五老爷这样的派头,也说不出五老爷刚才那些话来。我们这儿还有“四大金刚”,是说我们这一带四个出了名的大赖子,可要这“四大金刚”一排儿站在五老爷面前,也都成了小腿子(我们这儿管给大赖子跑腿的小赖子的叫法),上不了台面。
这不是我们这种小地方的赖子能有的派头。
这个五老爷,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我打量着五老爷,五老爷背对着我,靠一张窗坐着,拿一只白酒碗啜着小酒看月头,也不回头,就说:“你还不走呀?”
这个五老爷,眼睛是长耳朵上的,厉害。
我说:“我不走。我有话要问你。”
五老爷说:“嗬,你这个好小子,我没话要问你,你倒有话要问我了?”
我看着五老爷,我说:“你过去叫段毛子,你上过古戏楼。”
五老爷仍然背对着我,仍然坐在那儿,美滋滋地啜着小酒看月头,也不回头,说:“我之前以为你不是个浑人,倒是我看走眼了。我过去叫什么,可不是你这个后生管得着的——跟你说句实话吧,有胆子叫我段毛子的,现在已经没几个活人了。”
我说:“在村口吹水的兆旺,他就叫你段毛子。”
五老爷说:“哈,兆旺,兆旺那是个活死人,你也跟他学?”
我的心里一咯噔,怎么兆旺是个活死人?什么叫作活死人?活人叫不得段毛子,活死人就叫得?
我原以为五老爷忌讳别人叫他段毛子,是他现在尊贵了,嫌这个诨名冒犯他,可听五老爷这么说,仿佛其中还有别的名堂。
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这儿最忌讳的事,就是叫死人的名字。就好像我在路上叫了小叔叔的名字,犯了嘴煞,差点没惹出大祸来。
难道段毛子这三个字犯忌讳,是因为这已经不是活人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