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还听到小铁梅尖着嗓子叫了一声,我听出来了,她叫的是“五老爷救命”。
紧接着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这一次醒来,脑袋后面痛得越发厉害了。
我的后脑勺先被菜明砸了一石头,肿起一个血包,现在同一个位置又挨了这么一下,虽然不是石头砸的,却比石头砸得更狠,就连那个血包都砸得凹下去了,痛得我连睁眼的勇气都没有。
我勉强把眼睛扒拉开一条缝,发觉我仍然还在这个小饭店里头,还是坐在我先前坐的那个凳子上,只是这小饭店突然亮堂了不少,我一睁眼,就被光线刺激得直流眼泪,眼前的人影看上去模模糊糊,我隐约看得出站着的那两个是菜明和小铁梅,只是看不清他们的脸现在到底是不是变回了人样子,可在他们后面,那个坐在一把椅子上的人影子,我却是完全看不清了。
我只凭直觉感觉到,他就是刚才站在门口的那个“人”,也就是小铁梅管他叫五老爷的那个。
这个人就是段毛子。
我强打起精神来。
五老爷说:“醒了?”
我点了点头,我的头疼得要死。
五老爷说:“你干啥要找菜明拼命。”
我说:“他摘了我的大罗马表。”
五老爷说:“一块表,值得你去杀人?”
我闭着嘴不说话。
我不想说,那是我的小叔叔留给我的唯一的遗物。
五老爷说:“菜明哪——”
菜明说:“哎,五老爷。”
五老爷说:“你把表还给人家。”
菜明说:“哎,五老爷。”
我看得出来,菜明很怕这个五老爷,小铁梅还在那儿叽咕了一句,菜明连个屁都没有放,就走到屋子外头去,过了一会儿走进来,两只手上都是泥,把一堆表哗啦哗啦倒在我的跟前,说:“你自己找吧。”
我根本不用找,光听声音,我就知道哪块是我的。那些表大多数都不走了,它们都是静悄悄的哑巴,还有几块虽然在走,但那声音却是有气无力的,只有我的小叔叔给我的大罗马表,它的轻巧有力的沙沙声,就跟唱歌似的,哪怕被藏在一堆表里头,我也能一下子把它给听出来。
我闭着眼睛摸到那块表,有机玻璃的表面上裂了一个小口子,正好在十二点的上头。我用手指头摩挲着破损的表盘,把表链子上的泥巴给擦了擦,把这块大罗马表贴在我的耳朵上,听它沙沙沙地唱着歌往前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就要下来了。
五老爷说:“就是这块表?”
我点点头。
五老爷说:“大罗马表,我过去也有一块,好表啊。”
五老爷说:“那个时候的表好啊,走得准,捻上弦儿能一口气走个好几天,不像现在那什么电子表,没个走得准的,什么破玩意儿。”
五老爷说:“大罗马是好表啊,名贵,全国第一个进口表,要搁二十年前,手上能戴这块表的,在我们这里,那都不是一般人啊。”
五老爷说:“你这个后生,有没有二十岁,这个表,是你家里哪个长辈给你的?”
我把嘴紧紧抿着不说话。这个五老爷的眼睛厉害,一眼就看出这表里头有名堂,我的小叔叔把这个表给我,还特地把我养成了每天给表上弦的习惯,确实有他的名堂,但我绝不能让五老爷知道了。
我怕听这个五老爷说话,他的话里头有种威严,让人不知不觉想说真话。
对付五老爷这种人,说真话要比说假话轻松,所以我宁可不说话,我也不撒谎。
五老爷说:“我看你这个后生,也不是什么浑人。我知道这块表对你珍贵,可你要为了这块表,真害了一条性命,我今天也不能放你走出这里了。”
小铁梅在一旁帮腔说:“敢在五老爷面前动手,你也真有胆子。”
我听着大罗马沙沙地往前走,脑子里渐渐清明起来了,我现在再去看小铁梅的脸,她又变成了一个黑里俏的模样,脸上黑红黑红,皮肤发亮,手背上也没一根黑毛。我再去看菜明,他脖子上被我掐起了一排红指印,像戴了一条红围脖,他的皮肤看上去虽然白,也不像刚才那样发青吓人了,他又变回了一个俊俏的赖子。
菜明见我打量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心想,你之前拿石头砸我,我也掐了你一回,我俩也算扯平了。我就不再去看他了。
我的心里已经很清楚了,菜明和小铁梅都没有问题,五老爷也没问题,这小饭店也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我自己——确切地说,是跟着我的那个东西。
又是“它”——“它”又出来了。
就因为菜明把我的表给摘了,叫我没有发觉,让“它”给偷偷溜了出来。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埋伏在这个小饭店的暗角里的,但“它”肯定一直在等这个时机,刚才我觉得小饭店里的灯光一阵亮一阵暗,其实是“它”的影子挡住了日光灯,以“它”的大小,肯定把整个屋子都装满了,所以我才老觉得这个小饭店里头暗。
我也猜到了“它”的目的:“它”想唆使我把菜明给掐死了,这样我就再也找不到大罗马表了。我没有了这块表,“它”就随时随地能出来了,我就再也制不住“它”,只能被“它”控制了。
甚至我被“它”控制了还不知道,把活人当成黑相公去打死了,这样我就闯祸了。
要是我真的把菜明给掐死了,甚至把小铁梅也给弄死了,五老爷肯定不能放过我,村里的人肯定也不能放过我,哪怕我不被当场抓住,被当成疯子捆起来,我也非得逃跑不可,我就不可能再回来打听我的小叔叔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