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我就又锄院子又锄地的,假装到处翻找,饿了我就去小铁梅的饭馆里吃白食。菜明前几天还总在我周围晃悠,有事没事来找我搭话,几天之后,他就没了耐性,我管我锄地,他只管自己用衫子盖了脸躺在树底下打盹儿,到了饭点才懒洋洋地爬起来,招呼我去小铁梅的饭馆儿蹭饭。
这天晌午,我把锄头一扔,菜明把他遮着脸的衫子掀起来一条缝,说:“找到啥没?”我摇头,菜明就骂骂咧咧地叫我去吃饭,一路嘴里抱怨说这日头毒得把他都给晒乡(晒黑)了。到了小铁梅的饭馆儿,我故意说馋那天五老爷喝的浆酒了,菜明就起哄叫“嫂子拿酒来”,小铁梅板着脸指了指架子上的一个青釉大缸,说“自己打,喝多少打多少,不许浪费。”她扭着屁股进去了,又想起来了事,从帘子后面探了半张脸,对菜明说:“五老爷说了,你不许喝。”
我拿了个大碗,打了酒回来放在桌上。菜明瞪大眼睛说:“你是鲁智深啊,喝得了那许多?”我说:“慢慢喝么。”菜明说:“我帮你喝点儿。”他拿眼珠子瞟着帘子后面,见小铁梅不在,端起碗就是咕咚一口。我看他一口酒下去,白脸立刻浮一层红,就知道这人其实不能喝。难怪五老爷叫小铁梅不许给他酒喝。可男人么,越是管着他,不让他做啥,他就偏要做啥。
菜明一会儿偷一口酒喝,一会儿偷一口酒喝,一大碗酒倒是有大半下到他肚子里去了。我不想把他现在就给灌醉了,况且我接下来要做的事,还真需要喝点酒。我把碗摆到自己面前,就着白饭把剩下那点酒都给喝了,对菜明说:“回去了。”
菜明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说:“不歇歇啦?日头还高呢。”
我说:“我急着找到我叔那戏谱,你五老爷说了,要分我三个指头呢。”
菜明不说话了。我听到他在背后哼哼:“分他三指头,咋不分我一指头咧?”
到了菜地里,我继续拿个锄头,假装到处翻找。菜明找了棵树歪在底下,继续用衫子盖了脸打盹儿。地里风大,日头把风给晒热了,暖烘烘地吹在身上,把身上的酒劲儿一吹,菜明很快就打起了鼾。我走过去用脚尖踢他,他一动也不动。
我扔了锄头,撒腿就往古戏楼跑。这个钟点,村里的人都吃完了饭在歇着躲日头,我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遇上。我知道除了菜明,五老爷一定还在村子里安排了人监视我,他也一定料想到了我这几日锄地是在拖延时间,我肯定是在谋算着要做点什么。可他们想不到我会在大白天甩了菜明去古戏楼。
我跑着跑着,终于看到一大片长满了芒草的荒岸,河水在日头底下明晃晃地发光,古戏楼就立在那片发光的河水里。它似乎就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又似乎比我记忆中的黯淡了些,就好像它跟个人似的,也会变老一样。
四周寂静无声。我知道五老爷为什么不防我甩了菜明跑到古戏楼来了。因为这里一条船也没有。我在心里冷笑。他们以为我没有船就上不了古戏楼。我把身上的衣服全给扒了下来,一直扒到只剩一条裤衩,然后我就下了水,向古戏楼游去。
河水冰冷刺骨。幸好我事先喝了酒,身上蓄了一股热气,不然我还没游到古戏楼,就该冻僵了。我小的时候陪我小叔叔待在古戏楼上,我小叔叔跟他那几个票友唱戏,我无聊得很,就有几个小孩从水里冒出头来招呼我,叫我也下水耍。我小叔叔不准我去,我偷偷地下水,自以为他发现不了,结果他一摸我衣服全湿了,就知道我下过水。
我小叔叔什么也不说,叫我以为瞒过去了,回去他就告诉我奶奶,说我不听话,偷偷下水耍。我奶奶就把我给打一顿,叫我发誓不再下水。后来我学聪明了,要下水就把衣服都给脱了。可我小叔叔一摸我手脚冰凉,就知道我下过水,他当时不动声色,回去就跟我奶奶告状。我奶奶听了,抄起扫帚就打我。我奶奶打断了一把扫帚,我才长了记性,记住了那河水深得很,水里还有暗流,早年淹死了好几个小孩,所以现在根本没有人去这段河里耍水。那时我心里想,那河里明明一直有好几个小孩在耍,为什么我奶奶说没人去那边耍水?可我被打怕了,不敢说。我怕我小叔叔再跟我奶奶告密,我奶奶再拿扫帚打我,后来那几个小孩来找我下水耍,我就再也不去了。
我现在知道了,那几个水里的小孩不是人,他们就跟那几个上古戏楼来找我小叔叔唱戏的票友一样,只有我和我小叔叔才能看见他们,听见他们说话。难怪那几个小孩从不上岸,我叫他们来古戏楼上陪我耍,他们也不上来。可我小叔叔为什么不告诉我那几个小孩是水鬼?他要是告诉我了,我就不敢下水跟他们耍了。
我在冰冷的河水里游着,心里想着我小叔叔的事。古戏楼看着离岸近,可游起来才知道厉害。水里的暗流不断把我往后推,不让我靠近古戏楼,我已经拼命在往前游了,可我离岸边越来越远了,那古戏楼还是遥遥地在前头,没法接近。
我已经很久没有下水了,游着游着,胳膊就没了劲儿,一股暗流冲过来,我的身子被冲得一歪,嘴里吃进了两口水。我看到那几个小孩又从水里冒了出来,他们哗啦啦地踢水,在我的身边游着,有的扯我的胳膊,有的扯我的腿。他们小时候也这样跟我玩儿,可那时候我不知道他们是水鬼,我不怕他们,现在我知道了,他们是要把我也拖下水淹死,好变成跟他们一样的水鬼,一直陪他们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