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里害怕了。我奋力甩着胳膊,拼命想要把他们给甩开。我这么一挣扎,暗流就把我给扯进去了,我一连吃了好几口水,身子越来越沉,再也划不动水了。那几个小孩又游到了我的身边,哗啦啦地踢着水,在我身边打转,团团地把我围着。我这时候才看清楚了,原来不是他们身上穿的棉袄坏了,棉絮钻出来漂在水里,那是他们身上的肉在水里泡烂了,一缕缕地在水里漂着。
我已经没力气了,那几个小孩拽着我,我也挣不开。这时我心里倒不怎么怕了,我想到瓮棺里那个烂掉的小孩。我心想反正我五岁半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说不定我现在也根本不是人,我干嘛要怕他们?我正这么想着,突然觉得身上一轻,不知何时我已经从暗流里出来了。那几个小孩在我的背后推着,在我的前面扯着,哗啦啦地踢着水。原来是他们把我从暗流里拽出来了。我突然明白过来了,为什么我小时候跟他们下水耍,从来没遇到过暗流。原来是他们一直在看着我,叫我避开了河里的暗流。这些小孩都是好心的,我差点错怪了他们。
我从暗流里出来之后,感觉身上一下子松快了很多。我重新划起水来,有的小孩游在我前面,给我带路,有的小孩游在我后面,推我的背,他们哗啦啦地踢着水,嘴里喊着加油加油,就跟我小时候一样。我使劲儿往前游,再也没有被暗流给扯进去,游着游着,就游到了古戏楼。我回头往河面上看,河面上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好像一面冷冰冰的绿镜子,把我给独自照着。可我隐隐地能见到水底下有影子,像是那几个小孩在跟我挥手。
我浮在河面上喘了一会儿气,用指甲扣住古戏楼底座上的青转头往上爬,爬了好几次,终于爬到了古戏台底下。古戏台底下的扮戏阁子就跟我小时候一样,厚重的雕花窗板乌沉沉地横在我面前。我绕到扮戏阁子后面,伸手用力一推,那雕花板门吱呀呀地开了。
扮戏阁子就跟我记忆中的一样,黑乎乎的屋子里摆了一张瘸腿桌子,四张高矮不一的旧凳子靠墙立着,墙角里还有一个铁皮壳子的暖水壶。那都是别人家不要的家什,原本要劈了拿来当柴烧的,是我小叔叔哄我去厚着脸皮跟人家要来的。他这个人娇气得很,到哪儿都不肯亏待自己,都要把自己待的地方给弄舒坦了。他甚至还想办法给自己搞了个炭盆,冬天可以烤脚,那碳自然也是我去捡的。至于我小叔叔来古戏楼之前,这扮戏阁子里最早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有哪些摆设,我就不知道了。
我把扮戏阁子的雕花窗板都给推了上去,好让日光照进来,看得清楚些。我看到那张瘸腿桌子底下摆着一个破竹篓子,竹篓子里有几截写了一半的粉笔,还有好几个鸡蛋壳。那是我小叔叔觉得生鸡蛋能护嗓子,他说他在县剧团的时候每天就要吃一个生鸡蛋。他弄瞎了眼睛,唱不了戏了,回来看古戏楼,还是要吃生鸡蛋。我奶奶家的老母鸡下了蛋,都是被给他吃了,我都没吃到过几个。我奶奶一直说我小叔叔上辈子是个鸡贼婆(我们这儿管黄鼠狼的叫法)。我小叔叔吃鸡蛋,是在鸡蛋底下用筷子戳个洞,把蛋汁绞出来,咕嘟一口喝下去。我小时候也没什么东西可玩的,我小叔叔喝下来的蛋壳,那些没有被他弄破的,我就收起来,拿粉笔给它们画上脸壳衣裳,画上小手小脚,画成一个个小把戏,倒也打发了不少时间。
我看着竹篓里那几个鸡蛋壳,没想到我去念书之后,我小时候玩的这些玩意儿我小叔叔还给我好好收着。我的心里突然有些感动。我把那些鸡蛋壳一个个立在桌上,足足十六个,都是红脸壳,红衣裳,甩着白袖子,脚下踩着水蓝色的云纹底——我那时候就只有这三种颜色的粉笔。
我心里一动,就想到了五老爷说他那天晚上见到了我小叔叔在古戏台上唱戏,他说我小叔叔扮的那个旦儿出来之前,有十六个小把戏扮作跑龙套的在戏台上翻跟斗。难不成是我画的这些鸡蛋壳成了精,变成了小把戏,陪我小叔叔唱了最后一出戏?
我用眼睛盯着那些鸡蛋壳,想看它们动一动。可它们就死死地立在桌上,鼓着红脸蛋,风吹也不动。我叹了口气。心想这话果然是五老爷编来唬我的,他既然搜过古戏楼,想必看到了这竹篓里的鸡蛋壳,他猜到是我画的,就顺势编出了十六个小把戏,还编得丝丝入扣,就连小把戏的打扮都跟我画的一模一样。
我想到这里,终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我记得我小叔叔的戏箱子就在这张瘸腿桌子的底下,怎么这里变成了一个破竹篓子?
我小叔叔的戏箱子去哪儿了?
我在屋子里到处乱转,到处找。可这扮戏阁子就那么点地方,那戏箱子又是那么大个东西,根本没处藏。我转了好几圈没找到,只能立住了脚,心里悻悻地想,难道五老爷早就知道我会偷着上古戏楼来找这戏箱子,事先把戏箱子给搬走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一个极轻极轻的声音。
我原本以为那是风从雕花窗板的格子里吹进来的声音,可我再仔细听,那声音却像是从我头顶上方传下来的。
我的头顶上方,那就是古戏台。
我站在扮戏阁子里,四面的雕花窗板都打开了,冷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吹在我身上,我身上还湿着,只有一条裤衩裹着屁股,顿时打了个喷嚏。
我连忙捂住嘴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我果然又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吱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