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嘴里在叫:“仙师饶命,红花爹爹饶命。”
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白胡子老汉蹲在我的身旁,骨瘦如柴的胳膊里紧紧搂着一个旧茶缸。
我借住在红花爹爹这个屋子里头的时候,村里的人告诉我红花爹爹是老死的。
但我却在放猖的时候看到红花爹爹也在尸兵里,那时我就感到奇怪了,按道理,不是凶死的人是不会变成猖兵的。
我看着那些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男女,突然明白过来了,我把他们给指着,颤声说:“你们几个杀人……不知道是犯法的吗?”
那几个男女都慌了,连声说:“我们没有,我们没有!”
可我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到红花爹爹靠在床上,双手捧着旧茶缸,吭吭地往里面吐痰。一个叫何莲花的女人走进来,说:“干爹,我来看你了,你病得咋样了?”眼睛却在屋子里乱瞟。
何莲花的男人说:“你怎么又去看你干爹了,你亲爹病了都没见你去伺候。”
何莲花说:“你懂个屁,我干爹过去是金匠,给人打了几十年的首饰,你说他能剥下来多少金子?少说也得有十几两吧,就不知道这老不死的把金子藏在哪儿了。”
何莲花和她男人的话被一个叫陆花生的媳妇听去了,回去跟她男人说:“你知道何莲花干嘛老往红花爹爹屋里跑吗?她是去找金子。”
陆花生的男人听了,从床上坐起来说:“我也是红花爹爹的干儿子,金子我也有份,不能让那个贼婆娘给独吞了。”
陆花生和她男人也去红花爹爹屋里找金子。
村里好些人都知道了红花爹爹屋里有金子,都说自己也是红花爹爹的干儿子、干女儿,都去红花爹爹屋里找金子。
红花爹爹靠在床上爬不起来,看到好些人在屋里乱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何莲花找不到金子,左挑右挑,拿了一个铜脸盆,说:“干爹,这个盆我拿走了,反正你要死了,也用不上了。”
陆花生也不甘示弱,拿起一个热水瓶,说:“这个归我了。”
剩下的那些人也不肯吃亏,都一拥而上,拿这个的拿这个,拿那个的拿那个。
陆花生的男人把红花爹爹从床上搬下来,搁到地上,说:“这老不死的会不会把金子藏在被褥底下?”
好多人都来抢被褥。
屋子里被搬空了,就剩张瘸腿桌子,上面放了个旧茶缸。何莲花的男人要去拿,何莲花打了一下他的手,说:“老不死用来吐痰的,脏死了。”
何莲花的男人把缸盖揭开一看,里面果然都是带血丝的浓痰,连忙扔下了。
红花爹爹在地上爬,身上生的疮烂了流脓,停了一层绿头苍蝇,嗡嗡地叫。
何莲花的女儿嘴里嚼着饼,趴在窗沿上往屋里张望,说:“干爷爷,你怎么还没死啊?我妈说你早就该死了。”
红花爹爹死死盯着何莲花女儿手里捏的半张饼,嘴角流下涎水来。
何莲花女儿说:“干爷爷,你想吃饼啊?”把手里的饼递进窗户里。
何莲花一把把女儿从窗沿上拽下来,一个耳光打过去,说:“你去管这老不死的做什么?他想把金子带到地下去,就活该他病死饿死也没人管。小赔钱货,浪费我半张饼……”
何莲花女儿哇哇大哭。半张饼掉在地上。红花爹爹梗着脖子想去够,够不到,混浊的老眼里流下泪来。
大雨从天上浇下来,穿过红花爹爹的身体,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一个水洼。
我把跪在大雨里的人一一看过去,何莲花,陆花生……这个村里好些个人都去红花爹爹的屋里找过金子,拿过东西,但没有一个人去管过他一口饭,一口水。
难怪这些人怕得那么厉害。我在心里冷笑。他们自己做了亏心事,才会以为我放猖是来拉他们魂的。
红花爹爹蹲在他们的面前,跟我一起看着他们,混浊的老眼里都是泪。
我看到红花爹爹年轻时候的模样,笑眯眯的,挑着担子站在村口,好多小孩围着他,何莲花,陆花生……一个个嘴里都叫:“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红花爹爹说:“乖孩子,叫干爹。”
何莲花,陆花生……一个个都叫:“干爹,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红花爹爹说:“乖,乖。”变戏法似的从几个衣服兜里掏出一把又一把糖。
何莲花,陆花生……一个个都长大了,不要吃糖了。何莲花对红花爹爹说:“干爹,我屋子要翻新,还差一百块钱买砖。”
红花爹爹从抽屉底下翻出一百块钱给她。
陆花生跟她男人站在红花爹爹面前,说:“干爹,你干孙子要娶媳妇,彩礼凑不上,你老能不能给凑两百块钱……”
红花爹爹从柜子缝里翻出两百块钱给他们。
红花爹爹靠在床上,双手捧着旧茶缸,吭吭地往里面吐痰。何莲花在屋里翻箱倒柜,说:“干爹,你的钱呢,是不是都被陆花生那个贱货弄走了?”
陆花生站在床边,对红花爹爹说:“干爹,你不还是有金子吗?何莲花那个贱人对你不好,你悄悄告诉我金子在哪儿,我换了钱带你老去看病么。”
红花爹爹把旧茶缸向陆花生捧着,嘴里吭吭地咳。陆花生嫌弃地捂住鼻子,说:“你舍不得你那点金子,就不要怪我们不管你,你还要喝水?你就喝你的痰去吧。”
何莲花,陆花生……一个个在我面前跪着,拼命地磕头,神色惊恐到了极点。
一个个猖兵站在他们的身后,把他们的脑袋不断地往地上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