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春日宴
多年以后,当苏旭听说柳大人答允将长女许配自己的时候,他不禁追忆起自己与这位柳大小姐过往不堪的冤孽纠缠。
十七年前,桃花春宴,他八岁,她八个月。他不过想抱她回家,她就果断尿他一身。
苏旭蹙眉抚额,直觉这就不是什么好兆!
遥想那一年,他俩都还小……
贵胄春宴之上,桃花观须皆白的崔道士带着个伶俐徒弟,满面春风地和一众豪门内眷热络寒暄——崔老道算命,小徒弟端盘子收钱。
听说老道算得准,难得他娘肯花钱。
苏旭就记得那老牛鼻子瞧见自己眉花眼笑,活脱街上卖包子的看见吃主儿一般。
崔道人笑欣欣地揽买卖:“苏夫人啊,你家小公子生得好,不知八字如何?叫什么名字?”
苏旭娘含笑背诵:“乙卯年,丁亥月,丁未日,庚寅时生的。可巧他落草那会儿天光放亮,好大一轮太阳出来,照得满屋都是金灿灿的,所以叫做旭儿,小字羲和。”
那道士捻须微笑,闭目掐诀。
就在苏旭以为这老道趁乱躲懒,已经睡着的时候,冷不防老道双眼圆睁、一惊一乍:“哎呀呀!这小少爷八字极贵啊!夫人请看!小少爷本命阴火,地支卯、亥、未三合成木,木生火起,有印护身。更喜生于亥月,亥藏壬甲,壬水正官。如此木火通明的难得好命,偏又生在诗礼人家,将来必然文章锦绣,少年显达!夫人啊!这孩子日后倘若不能得中一甲进士,您只管来拆我老道的观门!”
苏旭那年才八岁,却很听得出些好歹,他顿时气馁:这下子想偷懒不念书怕也不成了……
苏夫人听了这话喜上眉梢,忙不迭地吩咐随身丫鬟给大笔香火礼金,直把年幼苏旭看得无比肉痛。娘!你有这钱给我买炖肉不好么?!
许是日子不济,眼瞅着崔道人又要招财进宝,他那忠耿好学的小徒弟陡然插了一嘴:“师父啊,这小公子八字美则美矣,伤在婚姻不顺。我看他日后白瞎俊俏面孔、满腹经纶,婚路却是极其艰难……”
他吞了口唾沫,望了师傅一眼,继续说:“您别瞪我啊。您看这命盘明明白白,丁火生未日,命坐了‘阴差阳错’。独个缺宝儿似的偏财又在时支,可见得妻甚晚。他这庚金老婆皎洁如月,小公子命格到此骤转极阳,他娶妻当如九天雷电,专劈……”
小徒弟话没说完已经让崔老道一把捂住了嘴:“孽徒!住口!”
崔道人回头看时,果然苏夫人那春风之笑已经结结实实地冻在了脸上,而那掏钱的素手么……也迟疑了许多……
眼看到手的鸭子要飞,崔道人嘴角抽搐,恨不得一巴掌拍扁自己这倒霉徒弟的脑瓜子。
他咬牙干笑:“夫人啊,话是这么说,可大丈夫功成名就何患无妻?您就瞧您家小公子这俊秀模样,他别说一准儿能考上进士,就是考不上人家还愁没老婆么?”
如此好说歹说,苏夫人脸色还是怏怏,给的银子终是少了许多。
苏旭冷眼旁观,心中甚宽:还好还好。我可给娘省下不少钱财。
崔道人心下不爽,呵斥徒弟:“李夏朔!刚才为师让你学着给柳大人家小姐看八字,你看得如何了?但凡有点儿错处,为师定要打你!”
苏旭就见那个被唤作李夏朔的小徒弟战战兢兢地端出来个八字儿:“师父请看,这是柳小姐的生辰,徒弟断她……断她……”
崔道人怒道:“吞吞吐吐,定然偷懒!你断她如何?”
李夏朔说:“徒弟断她是个美人……”
“美人”的母亲柳夫人虽然脸色苍白、精神不济,此刻也“噗嗤”笑了出来:“我家溶月虽然不满周岁,也能看出是个白净娃娃。小师父说得不错啊。崔道士,您就别罚他了罢……”
苏旭好奇地凑过去看那襁褓中的“美人”,小美人正朝自己吐着泡泡。
小苏公子顿时嫌弃:什么叫胎毛未退?什么叫乳臭未干?此姝即是!
崔道士细看这女孩儿的八字,再看看身子孱弱的柳夫人,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柳夫人愣了愣:“道爷,怎么?是八字不好还是起错了名字?我生她时,明月清辉,遍照江水。所以起了溶月二字为名……”
崔道士顿时满脸堆笑:“夫人哪里话来?名也好!命也好!小徒算得不错。大小姐八字金白水清,食神透干,是个聪明美貌的大福之女。且命中有庚乙遥合,有情相生,主招贵婿。更难得她命带七杀,丈夫还肯雕琢栽培于她,实在……实在是个好命啊……”
在场的夫人们听了这话,脸上虽然带笑,心里不免嘀咕:这女孩命数果然古怪,哪个好命的老婆用丈夫雕琢栽培的?这是娶媳妇,还是带徒弟?
柳夫人身子虽差,却生就了一片玲珑之心,她已经看出崔道士有些口不应心,转手招来那个叫李夏朔的少年。
柳夫人笑吟吟地套小孩子的话:“小师傅,我看你的本事不错。你来解解我女儿的命盘,夫人给你银子买衣裳,你看如何?”
李夏朔正在少年耿直的时候:“夫人啊,从八字看您家小姐美貌好性儿那是不错,不过伤在金寒水冷,八字偏孤。你看她命中无印,仿佛从小缺了嫡母护持,幼年运走比肩,主被姊妹所欺,难免要受凄凉之苦。”
李夏朔这话说中了柳夫人的心病,她从来体弱,生了孩子更是难以支持,正怕自己来日无多。为显贤德,她劝丈夫纳个好人家的女儿入房服侍,眼瞅着那个黄氏也有身孕了……
唉……这个黄氏……当真掐尖要强是个不省事的……
柳夫人眼圈一红,连忙追问:“但求小师父指点,此命该如何破解,才能免了我儿受罪?”
李夏朔学艺刚成,一时得了美貌夫人看中,立刻滔滔不绝:“她八字有金舆,命中带着禄。日后夫人给小姐许个八字火热的夫婿就好了!”他随手一指苏旭:“我看这位就行。他木火通明,暖和得紧!夫人,不是我夸他。小苏公子丁火柔中,内性昭融。抱乙而孝,合壬而忠。如有嫡母,可秋可冬。您把闺女给他就算找到妈,啊,不,找到家了。再说了,他属兔,她属狗,卯戌六合大吉大利。狗骑兔子如履平地……哎哟!师父您干嘛……”
平素仙风道骨的崔道士此刻已经恨得咬牙切齿:“你这八字儿无财的败家徒弟!师父没教过你吗?合婚需得另外收钱!”
小苏公子年幼,对于合婚之说似懂非懂,但也能蒙个大概。他顽心大起,不由分说抱起那娃娃就走,口中还要得便宜卖乖:“娘!似这等什么都不会的小屁孩儿,我自然是不喜欢的。譬如穿衣吃饭、读书写字,只怕她悉数不会,来日还要麻烦我事事教她。不过既然命该如此,咱就把她抱回家去,儿愿意勉为其难……”
他娘还没来得及伸手阻拦,匆匆赶来的柳大人已经七窍生烟:“小子!放下!美得你!”
然后,苏旭就记得怀中女娃“哗哗”一泡尿,将他浇个透心凉。
如今柳大人竟然答允将女儿嫁给自己,苏旭不由想起有个番邦师傅曾经说过:命数中的一切看似白捡,其实暗地里都明码实价!
凡人畏果,菩萨畏因!
此刻天边雷声隐隐,人间司南左摆右摇。
桃花观中的阴阳鱼卦飞旋转,李夏朔的算命幡子为狂风刮落。
端坐在尚书府中的苏旭公子无端戒慎恐惧,他深深觉得,此番美人必然来者不善!
而这回与故人重逢,他要失去的,恐怕绝非一套新衣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