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朝某代京城。
皇帝突然驾崩。
承平年月,四海安逸。陛下才二十五岁,风华正茂年纪竟有此噩运,官员一阵愕然恐慌,朝廷内外暗潮汹涌。
先帝年少无子,理应兄终弟及。他尚有两位兄弟在世:与先帝同年的晋王,生母早丧,仁孝宽容;秦王正值弱冠,母族贵重、英挺有为。
在一众大臣的争吵谋夺下,太后择准晋王登基,年号宝祐。
天下有主,拥立重臣纷纷放下心事,只待慈和圣上酬谢他们的从龙之功。
谁知宝祐帝登基不过月余,忽而一改往日的温和仁厚,开始露出锋芒。
人说那年时气不正,云中隐有雷声滚滚,是为天威难测。
初秋时节,暑意未消。
御花园丈高碧树上,玉翅鸣蝉“知了”声声,趾高气扬。
清凉殿中,穿了明黄色团龙十二章衮服的宝祐帝端坐御案之后,他白皙的手指正缓慢拨拉着一本奏疏。午后秋阳透过酸枝窗棱,映在年轻皇帝的宝冠之上,金缘边角闪烁出极细碎的耀眼光芒。
大学士苏受田正跪倒在地,他是礼部尚书,也是刚刚驾崩的先皇帝师。他偷眼看向新任天子,心下五味杂陈:同样的冠冕,相似的眉目,端坐在龙椅之上的已不再是他苦心教育多年的先皇,他曾经的依仗指望已如丈高玉山,轰然塌倒。
而龙椅上的宝祐帝登基不过百日,此刻便如高树之蝉,曾经动心忍性于黑暗泥土之中,熬过了长久难捱的苦寂,终于一飞冲天,登上枝头尽情欢唱。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此人做了多年温柔敦厚的亲王,以一张好好面孔收服满朝文武之心,甚至新进丧子的太后娘娘都哭哭啼啼地夸他是个仁孝之子。但,满朝上下,衮衮诸公,大约也只有苏尚书早早看清了这位宽仁天子的隐藏锋芒。
苏大学士始终记得:二十年前,他状元及第。被先帝的父亲文宗显皇帝授了东宫侍讲,做了年幼太子的师傅。那一刻他踌躇满志地携起了冲龄太子的娇嫩小手,立誓要教导东宫走上汤汤王道,教化出一代圣君。
文宗大悦赐礼,太子傲然拜师。
其余皇子纷纷垂头,以示恭谨。
生性敏感的苏师傅却分明察觉到身边某处的怨愤目光,那目光来自总角之龄的晋王。苏尚书永远忘不掉:晋王稚气的小脸上满是与他年龄不符的妒忌与不甘。
可惜那时的苏状元还太年轻,以为孤直不阿是句好话。他曾对文宗如实启奏:“晋王非长非嫡,小小年纪恨命怨天,只怕并非安分守己之人。”
听说嗣后晋王为他这句狷介言语,很是经历了些坎坷磨难。
现在想想,苏受田颇多愧悔:当年的晋王不过是小小孩童,他又何必苛人太甚?
那时的苏状元不修口德,如今的苏尚书追悔莫及!
当真因果不昧!
想到此处,秋日虽燥,苏受田的脊背还是泛起阵阵寒意。
此时此刻,殿内君臣都不说话,偌大宫室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又静了须臾,皇帝才不咸不淡地开了口:“苏大人,你请辞的折子朕已看了。苏卿自陈年迈体弱。可在朕看来,苏大人刚知天命,廉颇能饭,正是老成谋国之时。如何先帝在日,苏尚书就勤勤恳恳为国操劳,朕刚登基,苏大人这三朝老臣就要挂冠求去?难道苏大人嫌朕痴顽愚钝,不堪辅弼?”
皇帝语意轻柔,如猫戏鼠:“还是说……在苏师傅心里,朕从来及不上你那即嫡又长,命中注定就该垂拱天下的先帝学生?”
苏受田心头大震,伏地不起:“微臣不敢!陛下与先帝俱是真龙血裔,高祖子孙。在老臣心中一般无二。”
皇帝嫌恶地瞥了苏受田一眼:“苏卿不必如此做作。朕知你心思,不过是这些年你侍奉先帝心无旁骛,从未将朕看入眼内。如今时移世易,你寻思着一朝天子一朝臣。担心自己在朕手下不得善终罢了!”
苏受田惶恐万分:“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御座之上的皇帝脸色不愉:“朕刚登基,不愿罢黜老臣。苏大人此刻辞官,朝廷上下,悠悠之口,不说你嫌怨君上不屑辅佐,倒似朕心思刻薄,容不下先朝旧人。如此还是烦劳苏大人再忍耐朕些日子,成全你我君臣脸面罢!”
说到这里,皇帝微微抬手,即有御前太监捧过黑漆托盘,盘上供了柄金锭如意。
如意光彩夺目、如意宝色缭绕。
皇帝目视如意,含笑含讥:“听说令郎原本成亲在即,不过因为先帝国丧才耽搁了婚事?也罢!左右令郎恩科赴考,苏尚书要例行避嫌抡才。不若朕就做做好事,明日下旨,天下除服,官员百姓嫁娶不禁,也算朕赏苏卿的一桩恩典。”
随后,新君端然浅笑:“卿是礼部尚书,令嗣此时成婚,刚好可为天下先。”
苏受田闻言心头大震:“陛下!先帝薨逝不过三月!想文宗显皇帝驾崩,满朝臣工服孝一年,民间百姓才是三月不忌。此时除服……未免太早……”
皇帝笑容转冷:“这柄如意是太后娘娘亲赐你家的聘礼。除服之事,也是太后点头。此事他亲娘都准了,要你多事?苏尚书瞧不上朕,连太后的面子也要撂了么?你有空在这里为先帝叩头如捣蒜,倒不如好好安排我长姐玉贞公主回朝之事,那才是礼部的本份!”
皇帝拂袖而去。
走向后殿之时,宝祐帝余光瞥见苏尚书冷汗淋漓、跪地不起,年轻的皇帝心头万分畅快!
那个春风得意的太子师父,终于失去了他赖以护体的师道尊严,跪伏在自己靴下瑟瑟抖。此情此景当真让人通体舒泰、四气神调!
怪道人人想做皇帝,原来做了皇帝如此称心如意。
走出侧门,看到庭前翠叶如同华盖,年轻天子的心头却升起了莫名怅惘:记得幼时,父皇不止一次在人前夸赞,苏大人是难得的忠直清官、饱学鸿儒。有他教育,太子定然不会是昏聩之主。
想到这里,宝祐帝黯然叹息:苏尚书忠直可敬,只恨……不是对他!
正沉吟处,宝祐帝就见不远处一个云肩锦袍的太监正向自己快步走来。那是他自潜邸带出的随身内监冯恩。
冯太监兴冲冲走到皇帝面前,满面含笑、下跪施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恩科殿试的卷子已评阅完毕,主考官现将试卷呈上,恭请陛下钦定御批。”
皇帝精神一振,这是他登基以来次开科取士,也是他平生第一次主持殿试。如今鱼跃龙门,英雄入彀。皇帝简直迫不及待要去挑开那些芳香墨卷的封印,看看到底是何方英才蟾宫折桂?哪些士子做了天子门生?
瞧着皇帝兴致不错,冯太监低声加了一句:“陛下,秦王来了。说是来贺陛下野无遗贤。”
宝祐帝慨然一笑:“偏他会凑趣儿。”他闲闲地说:“这两天没见秦王入宫,也不知朕这个贤弟又猴儿去哪里?活脱他那贵妃母亲的脾气,横竖没点儿安静。”
冯恩赔笑:“秦王年轻好动,不耐京中寂寞。听说这两天是去了宛平西北的殷山狩猎。”沉了沉,冯恩低声再报:“听说秦王甚爱流连殷山……还在那里修了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