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祐帝长眉微轩,似有警觉:“你是说……宛平西北的殷山?”
冯恩垂肃容:“是。”
次日,秋风拂面,棠棣花凋。宝祐帝和冯太监在御园之中默默而行。
转过九曲回桥,皇帝抬眼瞧见寿康宫门前很有些热闹:一队宫女捧了华丽托盘迤逦而出,似乎是太后在颁赏赐。
冯恩笑道:“听说苏尚书儿子终于要成亲,太后特地多赏些东西给帝师充门面。苏尚书廉洁奉公、礼部是清水衙门。太后这是要接济穷官儿呢。”
宝祐帝看着络绎行走的宫人,蹙眉不悦:“给太多了吧。”
若非在皇帝面前,冯恩简直要笑出声来:“陛下有所不知,苏尚书家这位公子命硬克妻,京城闻名。自他十八岁起,连着定了三门婚事,新娘子二死一逃。可怜苏公子连洞房的门儿都没摸上便已恶名在外。为今之计,若非苏尚书多许聘礼,谁肯让亲生闺女以身试险?”
宝祐帝愣怔须臾,破颜而笑:“如此说来,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妇么?来来来,你与朕仔细说说,究竟苏相公怎么三婚未娶?新娘子如何二死一逃?”
京城街头
茶馆伙计王话痨举着水壶正在口吐莲花:“诸位客爷,你要问苏家新妇如何二死一逃?苏公子如何三婚未娶?您来壶小店儿喷儿香的茉莉花茶,尝尝咱新炒的南瓜子儿。您老吃着喝着,咱才好细细聊着。”
一众茶客嘻嘻哈哈地掏出铜子儿:“快说快说。谁差你这几个钱来?”
就在此时,一个面带忠厚的小伙儿背着粗布包袱走了进来。
王话痨打眼一看,就知小伙子行脚疲惫,是来喝水解渴。他一掸手巾,笑脸寒暄:“小哥赶路辛苦,进来歇脚正好!看您眼生,想是头回光顾小店儿,不知要用点儿什么?”
那青年满脸忠厚:“我进京寻人,走路辛苦,解渴就行。”
王话痨哈哈一笑:“理会得!”说着,他满满给忠厚小哥儿斟了大碗凉茶,请他慢喝慢用。
他扭头走过临窗一桌时,见几个大汉面无笑容,也不聊天,只是冷冷瞧着外面街上。
王话痨阅人无数,知道这桌不大好招惹,他只是殷勤蓄水,不敢多劝多言。
那边儿茶客已在起哄:“话痨!来呀!上这儿喝茶不就是为听你说乐子?光干活儿不说话,你还要上衙门当班头啊!”
人来疯儿的王话痨登时让众人催得春风满面:“您可真能拿小的开心,小的哪有入衙门当班头的命?”
定定神、顺顺气,站在茶馆当中的王话痨满脸高深地开始说他的大书:“列位,要说这位苏公子啊,实在命硬!他十八岁那年,苏尚书就为他定了亲事。对家儿小姐是户部侍郎的闺女。让大伙儿说,这一礼部、一户部,一尚书、一侍郎。得算门当户对吧?”
一位茶客嗑着瓜子,不住点头:“嗯,家世般配。”
王话痨对着那位“咯咯”一笑,话锋陡转:“可也不然呐!六部治天下,六部大不同。这里有个讲究,叫做‘富贵威武贫贱’。那位说了,怎么个‘富贵威武贫贱’呢?您想这个道理,户部富。户部管钱粮,沾手就有油,怎么能不富?吏部‘贵’,它管着京里京外的大小官员。刑部‘威’,升堂审案咱就不说了。兵部‘武’得名副其实。说到这个‘贫’字儿啊,那就是苏尚书管的这个礼部喽!”
王话痨这伙计手嘴不停,他一边儿给坐在角落里听痴了的忠厚小哥儿添满茶水,一边儿接着跟大伙儿白话:“礼部管教化,清水穷衙门!别看苏尚书是先皇师父大学士,来钱儿的路子就俸禄一条道儿,明明白白穷官儿一个!”
忠厚小哥儿问道:“那‘贱’是说哪里啊?”
王话痨“嗨”了一声:“‘贱’是指管营造的工部,打交道的都是工匠贱业,不过人家有的是法子搂钱,可比苏尚书殷实百倍!”
茶座儿听得津津有味,纷纷点头赞同:“不错,不错。苏尚书是没钱。我听瓦匠说他家祠堂去年漏雨,现在还没钱大修呢。如今祖宗牌位上盖苫布,前两天下暴雨得接着盆。”
王话痨眉飞色舞地说:“咱们再说回苏公子。有道是贫富不攀亲,攀亲有原因。这大富大贵的户部侍郎怎么就乐意把闺女给个穷官儿之子呢?一则苏大人那时候是太子的师父!二则呢,苏大人是正途出身的状元!本朝规矩非翰林不入内阁。您想啊,苏大人的学生是储君,苏大人自个儿是妥妥儿的储相!这还不尊贵?谁能想到,宦海浮沉,他两家儿定亲不过几个月,户部侍郎就坏了事!有人告他贪墨结党!这一贬三千里,世态炎转凉。可怜娇生惯养的侍郎千金尚未及笄,就夭折在半路了。到小姐咽气那日,苏公子和她订婚刚好半年。苏公子克妻,这才初现端倪。”
众人唏嘘:“这也是小姐命苦。好在苏家累世为官,再给公子定一门亲事也就罢了。”
王话痨道:“可不是么?这二回呢,苏公子定了左都御史的千金,兰台家的小姐。要说苏大人是清官,兰台管监察,两亲家对劲儿。谁知道这位小姐刚定亲就病了。眼瞅着这病啊一天沉似一天,一天重似一天。左都御史找了各路名医前来会诊,结果都是医药罔效!最后还得陈御史脑子活,请了阴阳先生重看八字,这才知道是小姐跟苏公子命盘不合!这边女家把亲事一退,您猜怎么着?小姐的病很快就好了!顺顺当当另嫁旁人,如今左都御史的外孙子都满地跑了。如此一来,苏公子八字重,克媳妇儿的名声可就传开喽。”
众人相顾瞠目:“八字不合,也是有的。偌大京城,难不成就寻不出个八字重的姑娘与苏公子为妻?”
王话痨一拍大腿:“您太圣明了!后来苏大人拿着儿子的八字托了媒人无数,左挑右选,终于寻出了一位姑娘与儿子相配。据说这位姑娘八字儿强、身体好,可家世就差了点儿,非官非宦,父亲是个开当铺的买卖人儿。虽然小家碧玉,姑娘也是让爹娘如珍似宝地养到了十八岁,立志求个贵婿。这既能和尚书公子攀亲,八字又能相合,当铺家倒也愿意。如是三媒六证都过了,只差请期迎娶。结果您猜怎么着?”
众人瞪大了眼睛:“姑娘又病了?”
王话痨神神秘秘地拿足了腔调儿,这才慢悠悠地吐口儿:“这回邪性!说在那么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啊,这好端端的姑娘突然疯魔附体,失心癫狂,她冲出家门儿,自己跑到涨水的河边儿,一脑袋扎进去自尽了!尸都没捞上来。算命先生说了,这就是苏公子克的!经了这回事儿,苏公子可算是臭名昭著,闺秀避之不及,再没人家儿敢跟他攀亲。年前!刑部差官在我这儿喝茶还说呢,有敢强逼妇女给苏公子为妻者,按谋杀论处。”
话痨此言一出,众人哄堂大笑。
唯那个面目忠厚的小伙子很有不忍之色,他开口问道:“那这苏公子长相如何?脾气怎样?难道就要孤独终老?”
王话痨顺手指了不远处一座门房三间五架、府门绿油锡环的大宅说:“那便是苏尚书府邸了。小哥儿若是不忙,尽可多来小店儿坐坐。苏公子恩科赴考,这一半日就要榜报禄,倘若他能得中,自然要骑马夸官。到时候是美是丑,你不就瞧见了么?这可也是京城最近的一大热闹!”
三日后,京城御街。
王话痨嘴里的新科探花苏旭着进士巾、穿深蓝袍、大袖翩翩、青带槐笏,骑神骏白马,夸官京城御道。
二十五岁的苏旭金榜题名,位在一甲!
他兴冲冲地赶赴一场华彩琼宴!他毫不怀疑自己将有锦绣前程!
那日天高气爽,那日碧霄青云。
金风荡起探花郎进士巾后展翅垂带、似乎张羽欲飞。
他头上的翠叶绒花随势摇摆,鲜活灿美。
御道两旁,无数百姓为天之骄子夹道欢呼。
也就在此时此刻,人群中忽然挤出个浑身邋遢的疯癫道士,他立在探花马前拍手笑道:“日月晦明,阴阳反背,雌飞雄从,迷离扑朔。可惜可叹,你这探花竟是为妇道所考!”
苏旭大惊,强勒坐骑,才没伤到道士。
道士丝毫不惧,又大叫一声:“日月晦明,阴阳反背!”
扈从官差急忙奔出要抓这闹事的。
那疯道士扭头冲进人群,三拥两挤,飞快地不见了踪影,只是远远传来一句大叫:“日月晦明呀……”
站在茶馆儿门口的忠厚小哥儿,远远瞧见了玉树临风的苏公子,不禁大为唏嘘:“本是一株乌头草,您貌似兰花也白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