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旭从宛平县回来便染了风寒,高烧不退。
单大人自从强拽了苏公子汇同秋决之后,便要匆忙赶往澧州赴任。
单关风在宛平经营三年,巴结过朝中贵人无数。此刻离任,送行的不少。酒宴之上,单大人似是不经意地说起那日处斩囚犯的情形,此人语带春秋,虽未见他如何臧否人物,眉目之间已经颇多褒贬。
朝野上下立即风传:苏旭胆小懦弱,不过监斩个女犯,就吓得卧床不起,真真如同妇道!
探花郎转瞬又成百官笑柄,便是当初有些为他可惜前程的官员同年,也觉此人眼高手低、不堪造就。
宝祐帝端坐暖阁,垂头看苏尚书代子告假的折子,眉头不觉深深皱起。
他微侧了头:“冯恩,你曾说过,秦王年来对苏旭百般笼络不成,是真是假?”
冯恩谨慎回话:“秦王是喜欢结交新进。不过苏探花倒是个老实人,似乎并未勘破此间风情。据说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宝祐帝似是心情转好,他摇头笑骂:“什么襄王神女!朕看你是贫嘴贱舌!既然这样,朕就准假一月。”
冯恩奇道:“历来外放督府年老染病朝廷不过给假一月,陛下对苏氏是否太过宽容了?”
宝祐帝随手指了个日子:“太后不是赠他聘礼了么?朕干脆好人做到底,赏他歇假养病,顺便奉旨成婚。”说到这里,皇帝脸色微冷:“此事朕是看在太后面上。毕竟人家死了儿子,也不能让她抱怨朕不孝不是?”
冯恩肃然点头,飞快下去传旨。
数日之后,苏府娶亲,张灯结彩,鼓乐喧天。
这一番热闹不要紧,凭空引来无数大闲人揣着瓜子儿前来围观。街坊邻居倒要看看苏少爷今天能不能平安把新娘子娶进门?这柳小姐要再有个马高蹬短,苏公子克过的姑娘就足凑一桌马吊牌!
许是这次皇家赏赐压住了阵势,许是老天爷也讲究个事不过三。苏府这回喜事办到现在还是顺顺当当。可越是如此,大伙儿就越觉得好戏定然还在后头!
如是一传十、十传百,全京城的花腿闲汉、妖乔男女,呼彼唤此、齐聚于斯,呜呜泱泱将苏府之外挤了人潮汹涌,万头攒动!
街角茶馆的生意更是好到坐不下主顾!门口儿的马扎儿、板凳儿上都坐满了客!大树叉子上还站了两位要喝酸梅汤的!王话痨忙前忙后,恨不得给屋里卖了吊票!
更有里间儿的贵客踊跃下注,赌苏旭能够成功娶亲的目前是下一赔十!
茶馆伙计王话痨今天更是精神百倍。他站在茶馆门外大声吆喝:“探花娶亲!乡亲押注!本店酬宾!街坊邻居都是见证!凡是苏探花成亲头七……啊呸!苏探花成亲七天之内光顾小店喝茶下注的客爷,买茶水!送花生!多买多送!机不可失!这位客爷!进来坐坐!这回错过了,您知道什么时候再出个活够了的小姐敢跳他家火坑?”
在这热热闹闹如蛤蟆吵坑的茶馆之内,重入江湖的阴阳先生李夏朔李高人尤显老成持重。只见他双目微合,掐指筹算,不多时口中啧啧称奇:“这是谁选的成亲之日啊?如此天克地冲、日月晦明、阴阳反背的十全凶日……倒也……实在难得!”说到这里,李先生大袖飘飘离座而起,仙风道骨地走到押注桌前,信心满满地扔下纹银二十两,他铁口直断:“押成亲失败!”
众人齐声起哄,纷纷跟李先生下注买成不了亲。
旁边一个满脸忠厚的小伙子从未见过如此阔绰豪赌,当即翘舌不下。
王话痨对他哈哈一笑:“这可是李先生回京开铺子的门面钱!人家家底儿都押上了。你还不跟一注?”
满脸忠厚的小伙儿特别为难:“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指着人家娶亲不成大财,这……不太好吧?”
王话痨笑嘻嘻地推了忠厚小哥一把:“你良心好,你押苏探花此次能讨到媳妇不就完了?如此说来你可必须下注!你不下注,就是你也觉得苏探花这媳妇注定娶不进门!怕什么,我也押了!”
忠厚小哥本来犹豫不舍,架不住王话痨言语相激,他一咬牙一跺脚,从褡裢里掏出二两散碎银子放在桌上,大声说道:“我押苏探花娶亲成功!”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也赶上这会儿天时不正,初冬天气居然乌云翻滚,隐有雷声。
众人面面相觑,再看赌桌:苏探花顺利娶妻的赔率已升到了一赔二十!
苏府之内忙忙碌碌。
新郎苏旭绝早起来,与父亲穿公服告于宗祠,然后再拜父母,才被众人簇拥着去女家迎亲。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苏旭有种极不真实感,虽然定亲四次,可成亲的滋味他也是第一次尝到。尝到了苏旭才知自己并不喜欢这些。迎亲队列吹吹打打震得他头晕脑胀,沿途被人指指戳戳让他脊背凉。
府邸门外那样繁华热闹,淳朴百姓个个都在看他笑话!
他们津津乐道他辛酸过往,茶余饭后露出森森白牙,他们不问事情根源,也不在意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只是一味拿他当做谈资取笑!
那一刻,苏旭真想纵马狂奔,掉头就走!他想逃离这个颠倒恐怖的地方!
可他不能策马狂奔,他不能扭头就走。
于公于私,他都要为苏氏、为父母做完这桩大事。忠臣孝子从来不能为自己而活。
好容易到了岳家,苏旭冷冷看着炽火红艳的花轿离地而起,隐约听到轿内传出女子呜咽哭声。她为什么哭?他不知道。他只听说女子成亲,就是要哭的,那就随便她好了!
此刻的苏旭对轿中那位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少女毫无好奇。十七年前,春宴之事他还隐约记得,那襁褓中的婴孩必然已经长大成人。李夏朔算命准不准?她容貌究竟美丑?性情是否柔顺?他要如何与她度过漫漫人生?苏旭心中毫无主张,他无暇细想,更不愿细想!反正想了也没用!
太后赏赐了聘礼,皇上定下了婚期,父母定下了姻缘,祖宗定下了礼仪。
这桩轰轰烈烈、众人下注的婚事,关乎圣眷优渥、关乎家族兴衰、关乎名誉声望,就是和马上青年与轿内少女的欢喜好恶全无关系!
他俩不能推辞,也不能拒绝。
那么苏旭也只有拽着少女一起承当了!
当真孽缘!
许是马上新郎的心境太过潦倒,许是轿内新娘的哭声太过凄惨。
晴明光好的冬日天色也似感伤于人间的悲苦怨恨而渐渐生出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