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气得脸色白的少奶奶是按了半晌太阳穴,才开口吩咐“丈夫”的丫头们:“翠书、丹画,不许哭了!墨棋、缃琴,你俩也给我住嘴!哭什么哭?!我……我相公又没死!”说到这儿,少奶奶气馁挥手:“你们退下吧!对了!把巴狗儿‘八斗’也牵走!”
少奶奶真有气势,一掉脸子,苏家丫鬟就糊里糊涂地听了她的。几个人你拽拽我,我拉拉你,连带巴狗儿“八斗”都怕了少奶奶似地臊眉耷眼地往外溜。
丹画牵着巴狗儿嘟囔:“要说可怪,平日里‘八斗’只听少爷的话。如今怎地一眼瞧上了少奶奶?敢情狗也是谁横听谁的。”
她们出门之前,少奶奶正色吩咐:“大少爷得了离魂症,并不是什么喜事。你等丫鬟贴身服侍,少爷生病自然不能隐瞒。但是少爷的病情你们也不许多嘴。倘若此事传扬出去,立刻辞退!倒扣工钱!”
少奶奶此言甚狠!生生点中丫头死穴!
众人闻听此言立刻抖擞精神,齐齐赌咒誓:“倘若把大少爷的病情露出去一个字,我们情愿当场上吊自杀,让家里人上账房领银子办丧事。”
这些浑话苏府主人早已习以为常,唯现在是大少爷的柳溶月心头雪亮,她脱口而出:“凭什么啊?一扣钱你们就寻死,活着养死了葬!苏府这是雇人还是养爹?”
大少爷这话说得伤众,还不待丫头们撇嘴,少奶奶已经蹙眉:“这是府中多年的规矩,你一个新……新旧都想不起来的人不要多嘴多舌了!”
柳溶月顿时住口。
看小姐如此威风,歌玲、诗素站在少奶奶身边,也有几分挺胸抬头。谁知少奶奶倒是一碗水端平,她略微沉吟:“诗素……嗯……你们也退下吧……”
诗素依言退出,歌玲没被点到还站在那里不动。
大少爷却看出了此间眉眼高低,他轻声吩咐:“歌玲,你也下去歇着吧。”
歌玲看小姐的脸色确实是要她离开,方才行礼退去。不过她心头纳闷:小姐干嘛不提我的名字?姑爷把什么都忘了,居然记得我叫什么,看来对我挺上心……
哎哟,还怪害臊的呢……
不过姑爷长得……倒蛮好看的……
出门之前,诗素深深地看了这对儿诡异夫妻一眼,神色惶恐。
那时,少奶奶也瞩目诗素,并且轻轻地挑了挑眉。
须臾,屋里就剩下新婚夫妇二人,柳溶月就见苏旭凉凉地瞧着自己,满脸不悦。柳溶月顿时警觉起立,在“老婆”面前站了个笔管条直。她飞快思忖:他为什么给我脸色?我又做错了什么?还是他老苏家根本不用手巾擦脸?
她这边念头还没转完,端坐主位的苏旭一甩袖子:“如何?这半天给丫头擦脸没累到么?”
柳溶月下意识摇头,赶紧跟“少奶奶”客气:“不累不累!丁点儿不累!”看看那活阎罗似的“自己”听了这话脸色不正,她连忙飞快改口:“累!累……累也没有招待客人累……”
柳溶月苦着一张脸,期期艾艾地在站在苏旭跟前给自己表功:“今天我总算把客人打走了不是?也没露出什么破绽。怎么说都是我头一回见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如何不累?”
然后,她就见苏旭脸色严峻:“招待客人是大少爷理所应为之事!有什么累与不累?你道男人是那么好当的?才干了一天就如此抱怨辛苦,成何体统?!”
柳溶月瞬间服了苏旭!同是她的面孔、她的身子,怎么苏旭使唤起来就气宇轩昂、渊渟岳峙?
反观镜中自己:空有七尺男儿皮囊,满脸无助彷徨。嗯,你别说,驻了自己魂魄的苏旭……瞅着还挺好看的……
还没等柳溶月脑子里的小差开完,那边的苏旭已经拍了桌子:“你戳在那里傻笑什么呢?!”
他简直痛心疾:“你还不明白刚才错在哪里?你如今是朝廷命官!总要讲礼仪!避嫌疑!以后不许和丫头挨挨蹭蹭擦鼻涕!需知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我说你还是不是大家闺秀?怎么这都不懂?”
柳溶月面红耳赤地低声嗫嚅:“我是忘记她们是女子……呃,不,我是忘记了我是男子……”她微一跺脚,低声抱怨:“哎呀!这着装来装去何日是头?滥竽岂可充数?鱼目哪能混珠?我毕竟不是你!你还可藏在深闺,凡人不见。我这天天抛头露面,难免穿帮!说到底,咱们终要找个法子换回身子才是!如此阴阳倒置,出事只争迟早!”
听了这话,苏旭回想诗素离去时端详自己的怪异眼神,心头不觉凛然:“你这话说得倒也是。”
认识他十二个时辰,头一回让苏旭夸了,柳溶月如闻纶音、心头窃喜,她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满脸谄媚:“苏大人!你我换过身子也快一日一夜了。我时时寻思,为何会出了这等怪事?依我愚见,倘若能弄明白你我为何阴阳颠倒,再求拨乱反正之路,也不至茫无头绪不是?”
瞧苏旭似乎有些动容,柳溶月更添自信,她坐在苏旭身边轻轻地摇着“自己”的胳膊:“苏旭!我佩服见多识广。三句官话居然打各路宾客!当真如同书里说的‘未出茅庐,先定三分天下’。那你倒是说说,咱们成亲到底有何与众不同,竟至阴阳颠倒?”
谁知那个被苏旭占了身子的“自己”却慢慢变得脸色难看,怔怔无言。柳溶月再想摇摇“她”的胳膊,居然被苏旭正色拂去了手指。
对方微微蹙眉:“说话就说话,干嘛拉拉扯扯?你忘了?男女授受不亲!”
柳溶月不悦地嘀咕:“我此生还不曾与‘自己’不亲过!”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向后退了退。柳溶月从小养在深闺不识人,见了生人会受惊。所以,她本能体谅此时的苏旭不爱和人亲近。
毕竟,她自幼就不爱生人亲近。许是和他换了身子的缘故吧,明明苏旭从来不给柳溶月好脸色看,可她却下意识地将他当做了自己人,居然不由自主地坐在他身边来,也是古怪。
她却不知此刻的苏旭心中惶惑其实不亚于己。适才梳妆,苏旭看到菱花镜中“自己”青春貌美,莫名又想到了法场惨死的胡氏,他顿时心绪大乱。苏旭隐隐觉得:自己今日的际遇与胡氏之死恐怕大有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