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柳大人哭得眼痛以极,决定早早安歇。
柳溶月并不知道:她今日其实解救了一个苦命女子。
倘无县官大人的温言抚慰,王寡妇没准儿已被婆母骂得悬梁自尽;倘无王话痨的嘘声恫吓,她婆家正筹算着将寡妇卖了换钱。
这一觉香梦沉酣,再睁眼公鸡打鸣。
当柳溶月恍惚再睁开双眼时,就听帐内翻身有声,苏旭睡眼惺忪地颐指气使:“柳溶月……你先起,弄好了我再起!你才好伺候我梳头穿衣!”
柳溶月暗自嗟叹:哎,我应着宛平县令的名头,兼着使唤丫鬟的活计,外头风光,内里命苦,有谁知道?
如是,柳大人又问了几日案,倒也再没什么出奇之处。于是石长透之案也要问上一问了。衙门内监守自盗,事关宛平名声,所以在二堂私审。
早有本县刑名夫子勘定犯事衙役贪墨数额,更拿出无数成例与大人商量,最后定下:脊杖二十,刺配惠州牢城,也算明白结案。
其实,柳溶月隐约猜到:石长透等人监守自盗应当不止此数,就连眼前这位看似为自己出谋划策的刑名夫子也未必干净。这县衙上下直如铁桶一般,人人都是同样说辞,想来此中利益均沾,她丝毫无法撼动。
柳溶月回后堂与苏旭商量时,苏旭思忖半晌,也是摇头叹息:“有道是千里为官只为财。推而言之,为吏何尝不是如此?你五两银子的俸禄尚不够使,何况他们?察见渊鱼不祥,料人隐匿有殃。既然上上下下都不干净,你也只好如此画葫芦结案了。”
柳溶月起初有些不服,总觉得如此断案是徇私枉法,不能杀一儆百,只怕以后还有差役有样学样。
苏旭倒没料到:他家柳大人居然是个有些正义心性的!
欣慰之余,他和颜悦色地宽慰了她好久:“此番便宜在单大人途中遇难,翻腾出他贪赃枉法。死人口里没有招对,滔滔江水沉了赃银。过往种种,自然是活人怎么说死人怎么认,宛平这笔烂账居然神使鬼差为你销得干净,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你既有心气教育僚属清廉从事,上任之初又盘过大库,那么尽可与众人言明,从此别开生面。再有贪墨,一经查出,重罚不饶也就是了。”
柳溶月虽然有些不忿,也只好依了苏旭的主意行事。
如是又过了几天,眼看到了正月之末,马上就是二月初一。
赵县丞带了文书过来与柳溶月商量:“大人,眼见又是初一,是今年头回宣谕的正日,大人需当仔细预备才是。这里是宣谕文稿,还请大人熟读背诵。”
柳溶月满脸迷茫:“什么叫做宣谕?”
这回换赵县丞满脸迷茫:“这个宣谕么……”他略微思忖,从架阁库中请出一道开国之初的古旧公文。
徐徐展开这幅柳溶月她爷爷论着得叫二叔的轴卷,久未开启的公文上顿时飘起尘烟无数。
柳大人以绢帕掩鼻,只见上面朱笔大书:祖制。朔旦,文书房请旨宣谕一道。顺天府府尹及大兴、宛平二县知县,招本县耆宿面谕,月一行,著为令,语随时易。惟正月、十二月,农事未兴,无之。盖其重农之意,欲自畿内布之天下也。
柳溶月认真阅读三遍,满脸迷茫地看向赵县丞:“按太祖爷爷的意思,是让我每月对大家面谕宣讲‘重农之意’?”
赵县丞点头:“正是。”
柳溶月更加迷茫:“招本县‘耆宿’?这耆宿怎么也得有六十了吧?”
赵县丞赔笑:“七十多的耆宿也是有的。”
柳溶月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鼻子尖儿:“所以太祖高皇帝是让我每月初一,去教给这些种地年头儿比我爹岁数都大的老农爷爷们怎么耕田?人家疯了人家听我的?!”
赵县丞似是头回咂摸过这滋味来,他现在也觉得这规矩仿佛不太讲理。
不过县丞如何敢臧否太祖?他只好强自解释:“这是祖制!别看他们种地一辈子,说到头儿,怎么种地还得听您的!”
柳溶月这辈子头回觉得爷们儿的世界居然如此荒诞不经:“什么就听我的?!那种错了地算谁的?”
赵县丞连忙安慰:“您放心,他们心里有数儿,没人真听您的。”
柳溶月更加不解:“那我去跟人家废什么话?!”
赵县丞急得跺脚:“这是祖制!这是规矩!县令就得宣谕!这么说吧!不去不给您俸禄!”
柳溶月翻好大白眼:“俸禄了不起啊!”
赵县丞无比寥落地长叹一声:“俸禄自然了不起。自古给钱的是大爷!要不然谁乐意起早贪黑出来当差啊?有道是,钱难挣,屎难吃。大人啊……忍了吧……”
柳溶月顿时垮下了纤细双肩,她思忖再三,终于无比哀伤地为五两俸禄折下了窈窕腰肢。
她不情不愿地幽怨吐口儿:“那行吧,我赶明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