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儿“吱呀”一声关了门,那边儿媚娘气夯夯地摔了琴。
媚娘自负风情貌美,她这辈子就没吃过这样儿的闷亏!这可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怎么她吭哧吭哧弹唱许久,不曾招来蜜蜂引来蝶,反而成全人家蜂蝶双双回屋去了呢!合着她弹出来一背景音儿?
罢了!不唱了!这才叫做弹琴对牛!
那日时光还早,未必就要安歇。
正房之内红烛高挑,柳溶月与苏旭双双对坐,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这些日子她积攒了无数政事要和苏旭细细商量。可是今日当真坐在他的身边,她的一颗心啊,忽而软绵绵地,什么正经话儿都说不出了。
暮春时候,花香正浓。月上柳梢,“自己”在侧。
柳溶月细细想来,媚娘那小曲儿唱得果然好:“便不得共枕同床也。我跟前站站儿也是好……我跟前儿站站……也是好……”
想到这里,柳溶月不禁两颊泛红,心头鹿撞。
她痴痴地瞧了苏旭好久,终于鼓足勇气提了句私房话儿:“要不……咱俩写大字吧!”
此时的苏旭心头已如古井无波,他寻思:我就知道!您就这点儿出息!行吧,写字儿就写字儿吧。至少比你让那狐狸精勾去强些!
于是,苏旭执住柳溶月的右手,一笔一划地教她习字。
这功课他已教她做了很久,从当日艰难握住执拗之人的腕子,到如今扶着稳健县令的指头,如此一转一顿、一勾一挑,不觉时光暗转,偷换流年。
他们写字的时候挨得那样近,以至苏旭偶尔抬头,会有瞬间恍惚:柳溶月墨色长眉飞入鬓角,一双明眸含神不露,他的皮囊被她的神魂掌握,自己生出了无限主张。可巧每个主张,都正正地长在他的心坎儿上。
海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唉……可那有什么用?
唯其挨得近、看得清,他才更分明地知道:她的眼光是不会这样炽烈地停住在自己身上的。月儿对他不过是习以为常。
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苏旭不禁怀疑:那我现在不就是个笑话?她宁愿抱着万一的心思等她表哥回来,也从未生出和我天长地久的打算。那我还拼死拼活地教她做什么?我拿了柳家的一些嫁妆,也许就该从此独自浪迹天涯!
那道士说得很对,他大概无福安度余生!
想到这里,苏旭突然心头痛!他轻轻地抚住了胸口,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
不!他还不能出走天涯!为了苏家,为了爹娘,他应该辅弼柳大人好好当官。也许有朝一日,他真会看着月儿戴乌纱官帽、穿朱红官服、胸配鹤纹、手执笏板,一步步地走上金銮宝殿,终于修成一代名臣!
则他就不愧爹娘的养育之恩,来日到了泉下,见了列祖列宗也可问心无愧!
慢着!我怎么想得如个寡妇苦心孤诣地教个傻儿子一般?
怨不得柳溶月就爱审个寡妇,这风水根儿敢情生在后宅!
那日的苏旭依依把着柳溶月的手,在雪白宣纸上写下一行风流行楷: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柳溶月微微一愣,她不知苏旭要说什么,她又隐约知道苏旭在说什么。
体察了对方心意,柳溶月有些羞涩,更有些困惑!
她其实也理不清现在的自己。譬如她如今写起馆阁体来,起笔落墨其实已经颇见风骨,苏旭说她已得了书中三昧。可她依旧执拗,只要苏旭得空,她定要他把着自己的笔、陪她练习。
苏旭的字迹银钩铁画、昳丽藏锋。柳溶月得他亲手教育、日子有功,已能写得韵致隽永,与探花郎有七分相似。
可她依旧要苏旭握着自己的笔写字,她喜欢他修长手指与她指尖交缠的细腻触感;她痴迷他衣上若有若无的香气;甚至她偶一回眸,瞥见他额上花钿下泛起明灭的光芒,她都觉平安喜乐……
有苏旭这样静静地陪着,柳溶月才会觉得安心。
如果可以就这样与他淫浸笔砚之间,徜徉翰墨丛里,那么虚掷光阴她也愿意,勉强当官她也愿意,甚至永远做不回千金小姐,好像也不是什么塌天大事了!
可叹她当时都没弄明白:自己孤寂的生命,就是因为有了这样无瑕美好,才变得熠熠生光、甜如蜜糖。
屋中这二人却不知道:已探过跨院儿的媚娘,彼时正隐身卧室之外,舔破了卧室窗纸。媚娘吃亏在识字儿少,学问低,她看了好一会儿,浑没明白为什么探花郎要让老婆把着胳膊写字儿?
无奈那夜月亮好,窗上映出她影儿一只。
苏旭瞟眼看见,不禁好胜心起:跟老子斗?你还差得远!
那天苏旭破天荒地拽了柳溶月上得牙床,红丝帐里、他扯脖子嚷嚷:“大人!咱俩睡觉吧!”
柳溶月差点儿没从炕上掉下去:“您不用这么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