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福星张嘴要说什么,邓老头拍了拍他,低声说:“这也是为你,为邓家好。”
我心里还在想究竟是在哪里听到过杀兔仙这三个字,默默地不说话。
邓老头以为我在犹豫,说:“我也不瞒你。我们梅山苦目连这次出来,是要争一个东西。你肯改姓邓,叫我一声师父,我把本事都传给你,到时候你帮邓家争到那个东西,你自己也受益无穷。”
我的脸上突然有些发烫。我学会放猖之后,人也变得猖狂了,偷学了人家的绝活,还放狠话要对付人家。邓老头不跟我这个后生计较,还想把梅山苦目连给传给我。这等于是把我当干儿子了。就算他是存了利用我的心思,可他也是真心看重我。
我心里惭愧。若不是我还要去找我小叔叔的戏箱子,对付五老爷他们,我倒是真想认了邓老头做师父,帮他去争那什么东西。
我说:“邓伯伯。”
邓老头期盼地看着我。
我说:“我不能拜你为师。我答应过我奶奶,我家不能再出第二个唱戏的了。”
邓老头的脸上倒一点也不意外,说:“你家果然有人唱戏,是你哪个长辈?”
我说:“是我小叔叔,他……”我原本想说他就是个看古戏楼的戏疯子,可别人这么说我小叔叔也就罢了,我这么说他就太伤他的心了,但我也不敢说我的小叔叔是勾云吕,谁知道他拿这名头有没有惹出过事来,得罪过什么人。
我说:“他叫李圆明。”这是我小叔叔的真名,没多少人知道,梅山离这里远得很,邓老头就算听说过勾云吕的名头,也不会知道他真名叫什么。
谁知邓老头听到这三个字,脸色一变,说:“李圆明,李圆明……原来是他。原来他就是你叔。”
我心中暗叫不好,早知道我小叔叔还拿自己真名出去抛洒(招摇)过,我就随便编个名字说了。我看邓老头的脸色,似乎是跟这三个字很不对付。
邓福星说:“爹,你认识那个李圆明啊?”
邓老头说:“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我十六年前遇到的那个杀兔仙!”
邓老头看着我,说:“原来如此,原来李家又出了第二个杀兔仙……”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我终于想起来在哪里听到过杀兔仙这三个字了!
杀兔仙
我想起来了,那个把我小叔叔给打死的张眼镜儿,那天跟他一起坐大红旗来找我小叔叔的还有个女的,我在心里叫她小嘴巴。就是她说我的小叔叔是天生的杀兔仙,才能得了勾云吕这个名号。
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邓家要争的那个东西,就是勾云吕。
我也不知道,十六年前,邓老头就已经争过一次勾云吕了。
我问邓老头:“杀兔仙到底是什么?”
邓老头不答,说:“你叔已经不在了?”
我点头。邓老头叹了口气,说:“果然如此。”
邓老头说:“你叔没有教过你唱戏?”
我说:“我奶奶不让他教,我也不想学。”
邓老头说:“可你叔还是想办法把本事传给了你。”
我摸了摸脑袋,小话皮子安稳地躲在我的头发里。
邓老头说:“罢了,你走吧,刚才要你学梅山苦目连的事,就当我没提。”
邓福星说:“爹!他偷咱家绝活,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邓老头说:“我不放过他又能怎样?他叔没学过放猖,也照样能破我的猖兵。”
邓老头拉着邓福星就走,戏班子的人把勃勃车给发了起来。
我喊道:“慢着!”
邓福星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我,说:“你还想怎样?”
我看着邓老头。已经隐约有点明白了,我要从一个人的身上看出来事来,必须得这人心里想着事。可邓老头已经对我有了提防,他把心思藏得滴水不漏,我从他身上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只能问:“我小叔叔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邓老头也回头把我给看着,我不知道他从我身上到底看出了什么。只见他咧嘴笑了笑,说:“你叔是举世无双的勾云吕,我当年输给他心服口服。你这个杀兔仙可要比他差远了。”
我的心中突然充满了自豪。
邓老头带着戏班子走了。天地之间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对着日头辨明了方向,朝着通往县城的公路走去。
我不敢搭车,走了两天两夜,才走到县城。跟我记忆中相比,县城变小了。大多数楼房倒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从临街的铺面上生出很多五花八门的招牌来,什么达琳酒楼、爱丽丝扦脚、詹妮花发廊,中间夹杂着不知到底是英文还是拼音的字母,玻璃橱窗上都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明星海报,一个穿超短裙的小姐亭亭玉立地在店门口抽烟,眼睛涂得乌青,看我打量她,就说:“洗头吗?很舒服的。”
我说:“我就看看,老子没钱耍女人。”
小姐骂了句“赤宝”(穷鬼),把烟扔到地上,扭着屁股进去了。
我把地上的半截烟捡起来衔在嘴里,慢慢地走。红星大剧院是在胜利路上,我读县中的时候,胜利路还很热闹,走到剧院门口那一路上都是摆摊的,卖炸糕的、卖苞米的、卖娃鱼的、卖辣串的、卖地皮汤的、卖油饼的、卖鸡壳的、卖汽水耙的、珍珠圆子、牛肉炉子……那时候口袋里只要有一块钱,就能一路吃过去,吃到饱为止。过节的时候,剧院门口还会有套圈的、耍猴的、打路弹的、打气枪的摊儿,小孩子连吃带玩,可以在那里泡上一天。